太和殿中,气息凝固如冰封之水。
那高悬的金龙匾下,一丝丝清晨的光从嵌玉高窗中斜洒而落,落在玉阶之上,反射出一层冷白的寒光。
殿中无风,却仿佛寒意扑面,叫人不寒而栗。
此刻,文武百官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御座之上,那个玄袍少年身上。
萧宁,年纪不大,却仿佛比这千年宫殿还要沉稳,他只是坐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却让人不敢妄动、不敢妄语,仿佛一语不慎,便要落入冰海。
而他,刚刚才提出那个问题——“你可知道,他的背后是谁?”
众人仍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蒙尚元,也未能例外。
他站在殿中,离高阶不过十数步,阳光未能照到他的脚下,那一方地方像是特意被阴影笼罩。
他整个人犹如一尊青铜铸像,站得笔直,却无比沉重。
可此刻,他那双眼睛中,除了坚毅与沉静,竟还多了一丝疑惑。
——他真的不明白。
“我背后……是谁?”
蒙尚元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从被召入宫至今,从郑福的话、从太和殿上的争斗、再到林驭堂那咄咄逼人的控诉,他一直都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是啊,自己是动了手,是打了人,还是在宫禁之中对上官动手。这一错,谁来保他?
再忠也无用,再老实也得受罚。
他原以为,这就是结局,顶多不过是些朝堂上的形式。可现在——
“背后?我有……谁的庇护?”
他脑中飞速回转,却依旧找不到答案。
“父亲早逝,兄长阵亡。旧部如今大多调防,能为我说话的十不存一;许大人今日才稳住三相之位,怎么可能为我再开口?香山七子……他们与我无深交。”
“我……不过是个兵罢了。”
“这位少年天子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蒙尚元的眼中,一片深邃。可他没有多问,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欣喜之意。
朝堂如战场,他是久历风雪的兵,越是迷雾,越要沉稳。
他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天子。
萧宁这时终于动了。
他缓缓从御案前起身,玄袍落地,宽大的衣袖随动作轻轻掀动,犹如潮起海落。他手指搭在龙椅扶手上,微微抬头,看向殿中百官。
“诸位爱卿。”他说道,语声并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之重。
“诸位在位多年,从台阁入阁至政堂,自问为国为民,心无私欲,可我却要问一句——诸位,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而立朝,为何而执政?”
他顿了顿,声音缓慢低沉:
“我观朝局多年,无论清流、新党,还是那些早已散尽的旧势力,皆号称为民请命、为国谋策,可我却只见朝堂之上争名夺势,互为倾轧,凡事必争其‘派’,不思其‘义’。”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顿时有人色变。
萧宁目光一扫,不待他们辩驳,又道:
“朕初到京城之时,尚未即位,尚在封王。”
“那时,东都三党并起,一为清流,自诩士林正道,一为孟党,自称实干报国,还有一党——穆起章之穆党,独断偏锋。”
“你们——皆历历在目。”
这几句话,如同冷水浇顶,让所有人心头骤寒。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位年少的陛下,竟如此清楚京中往事!更未料到,他竟会在此刻提起这些早被有意淡化、甚至遮掩的“党争旧账”!
——而今的“新党”,正是王擎重之手缔造,承清流与孟党之后势而起。
萧宁忽而转身,眼神扫向王擎重。
“王卿之才,朕素所钦服,然卿以新党之名重整朝纲,此心为国,朕亦未疑。”
“可今日,朕不是来查清流、新党、穆党、孟党谁强谁弱。”
“朕只问一句——”
他声音陡然一紧:
“可知,这蒙尚元,他是哪一党?”
众人闻言,一愣。
这句话——又是一道钩子。
不少人眼神开始流转,彼此低语。
“蒙尚元?他……他什么时候参与过党争?”
“他不是一直不入流、不投靠,也未曾插手朝政……”
“没听说他归于清流啊,更不可能是新党之人。”
“那穆党更无交情,孟党当年也未对他青睐……”
“那陛下这句话……什么意思?”
一时间,连许居正、王擎重都微微皱眉,眼中浮现出深深的疑惑。
蒙尚元的眼神也在这一刻有了波动。
“我……什么党?”
“我……不是一直在军中,不插手文官政务,不理外廷内阁吗?”
“为何……”
他心头正疑惑,便听那玄袍少年,终于给出了答案。
“他——是昌南王党。”
四字一出,全殿哗然!
就连钟鼓都仿佛为之失声,整个大殿顷刻间陷入一种诡异而震撼的死寂中!
“昌南王党?!”
“这……陛下说什么?!”
一众大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哪怕是在场诸人都知道,昌南王,是这位陛下即位前的封号,可当这四个字被放在“党”字之后,那种颠覆性的震撼,却直扑所有人的心神。
——党争有之,党派有之,可从未有一位皇帝亲口承认,谁是他的“自己人”!
——更遑论,将一名被贬武将,冠以“昌南王党”之名!
这一刻,蒙尚元仿佛也听到了晴天霹雳。
他怔怔看着萧宁,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脑中霎时掠过许多过往——
……
昌南王党!
这四个字,如雷霆横空,震裂九天,震得满殿百官心神俱碎,呆立如木。
可那端坐御座的少年天子,却依旧神色如常。
萧宁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满殿反应,唇角微扬,声音不徐不疾地再次响起。
语声不高,却仿佛金石之音,穿透每一个人的耳鼓:
“或许诸位不知道,在朕初至京城、尚未登基那段时日——”
他顿了顿,眼神缓缓扫过满殿百官,定格在最前方的几位重臣身上,淡声道:
“在那时,你们或忙着观风向,或急着争权势,又或者,对朕这个‘被立者’根本不放在眼里。”
“有人明里奉迎,暗里冷眼;有人表面言听计从,实则阳奉阴违;更有人,恨不得朕永远是个‘王爷’,坐在洛陵王府,不登大宝。”
“可在那时,蒙尚元——早已为朕的安危和局势所担忧!。”
话说到此处,萧宁的语气未曾波动,可殿中气氛却已然如崩冰裂玉!
许居正的眼神骤然一凝。
他不是震惊于蒙尚元的忠心,而是震惊——皇帝竟会在此处、此时,将这段话摆到朝堂之上说出来。
“你们不信朕,他信;你们等朕登基再观形势,他早已为朕铺路。”
“党争朕不喜,但若真要以党论人,朕便说得明白——他,蒙尚元,若为一党,那这一党,便是昌南王之党!”
这一句话,萧宁缓缓说完。
说罢,他忽而又低头一笑,轻声补了一句:
“也就是,朕自己的人。”
轰!
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在太和殿的穹顶炸响!
一众朝臣顷刻间神色各异,低头者有之,抬头者有之,震惊者有之,骇然者亦有之。
站在新党为首之列的王擎重,原本冷峻如刀的面容,终究还是绷出了裂痕。
他的拳头在袖中攥紧,面上却只能强压一丝苦笑。
“皇上亲口承认自己结党……不,是‘护党’。”
“昌南王党?这个名字,可真重。”
林志远身旁,一名新党小吏下意识低声:“这……这是不是有些越矩了……”
“皇上怎么能——”
“闭嘴。”林志远低声呵斥,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已经泛青。
他低着头,额角冷汗滚落,根本不敢直视殿上的天子。
原以为今日是钉死蒙尚元的一战,是自己成为禁军大统领、再下一城之局;
谁知,天子轻飘飘一句“昌南王党”,就把他整个计划撕得粉碎。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原来……从头到尾,蒙尚元不是无依之人,而是最不该动之人。”
“因为他背后的那人——”
“是天子!”
“我们以为,陛下早已不念旧情,谁知道他……”
与此同时,清流一侧也并不轻松。
许居正脸色阴沉得如积雪冬林,望着萧宁的神情已然变得复杂。
这句话,句句在理,句句扎心。
“我等自诩清流,不附权贵,不为私谋。”
“可如今,被指党争之弊、倾轧之过……”
“这番话,分明是在警告我等。”
“再不知收敛,再不知止,便与新党无异。”
边孟广、霍纲等人同样神情肃然,不少清流老臣低头不语,明里不敢反驳,心中却已波涛起伏。
一位刚上任的礼部左侍郎更是嘴唇发白,低声自语:
“这是……新朝立威?”
“还是……另立山头?”
……
太和殿在此时,仿佛真的凝固了。
不只是殿中诸公百官神色各异——此刻,就连站在文武两班之间、那衣甲整肃、笔直如山的蒙尚元,也如被惊雷劈中,心神一瞬恍惚。
他一向沉默寡言,惯于以兵者风骨立身,少言慎行,终生未曾与党争牵连。
可如今,那个玄衣少年却用最平静、最明亮、最堂而皇之的语气,将他一把拉入了这座朝堂权力最锋锐的锋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