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静如幽渊。
明光透过高窗洒落,映在金砖玉阶上,折出一片冷冽光芒。殿中百官俱立,衣冠整肃,却无人言语。殿外钟鼓虽息,殿中风云却仍未止歇。
今日改风日,三相换其二,大相再定,朝局已然翻覆,而此刻站在朝堂之上的那道身影,却令这满朝文武心绪难平。
蒙尚元,曾为禁军大统领,今为卫队长,立于金阶之下,衣甲整肃,神情肃然。
他身形笔直,面对新党百官的攻讦,面对林驭堂一脸的挑衅,他没有回嘴,也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站着,神情淡然如水,似乎早已对今日的结局有了觉悟。
他的言语已止,态度已明,沉静坦然得叫人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即将面对清算的罪臣。
许居正站在清流一侧,望着殿中那道孤影,眼中满是沉郁。
他想说话,想替这位旧日并肩而战的同袍说上一句,哪怕只是轻轻的“此人有忠心”也好。
可他终究没有开口。
一旁的边孟广叹息着摇了摇头,而霍纲亦眉头紧皱,神情凝重。
他们都明白——即便今日陛下再如何偏向清流,再如何大胆任用魏瑞、再如何提拔旧人,可终究,蒙尚元这一遭,已无回旋之余地。
“终究是他出手在前。”许居正心中喃喃,“即便再忠,再直,也不能毁坏禁军之纲。”
“而且……三相与大相皆归我流,朝局偏斜,若再替他求情,陛下也难以为之。”
“更何况——那是宫中,动手者,是禁军中人。”
他心知肚明,天子虽可枉法救人一时,却不能坏制度乱纲一世。若真如此偏袒,就连清流自己,也未必服气了。
“只能……让他一人,担了这因果罢。”
他目光深深望着蒙尚元的背影,满心感叹。
一将功成,万骨寂;今之朝堂,不也是另一个战场么?
大殿另一侧,王擎重却神情松快,眼中隐有笑意。
“这一步,算是扳回了一城。”他低声对林志远道。
林志远则是嘴角微翘,面带得意,眼神里满是胜利者的快意。
他缓缓上前半步,似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目光锁定蒙尚元那张沉静的脸庞,嘴角讥笑更甚。
“怎么,不喊了?”他低声喃喃,“不是很能打么?”
“朝堂之上,拳脚可不作数。今日,你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的眼神里充满挑衅,唇角微扬,分明是在以眼神问道:“你蒙尚元,如今还撑得住么?”
此刻,立于朝堂各方之人都看得分明——林驭堂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直视蒙尚元,眼中尽是压不住的嚣张与炫耀。
王擎重则缓缓后退半步,面色平静,手中已捏紧奏折,只等天子裁断。
新党众臣一时间无不神情轻松,有人甚至已经在心中草拟接下来的步奏——
“蒙尚元之后,禁军需换新统,林驭堂若能正名,那便是天大的功劳。”
“以功补位,顺理成章。”
“再往后,可得推一人至御前卫,或三卫监,再逐步向外廷渗透……朝局终可重新夺回平衡。”
他们各自思索,各自算计,却无人再将蒙尚元放在眼中。
——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将要从朝局中除名的棋子而已。
唯有清流这边,虽心知已无回转之地,却难掩沉重。
“终究是自家人啊……”边孟广低声道。
“他若不出手,便未必至此。”霍纲亦沉声一叹。
许居正未语,只在袖中握紧了手掌。
他想起早年边关一役,蒙尚元亲自背着受伤士卒翻越乱山夜行五十里,只为救出被围的前锋营。
那一夜,他在风雪之中血染战袍,却未有半句功劳的自夸。
“这样的人……终究也是旧朝遗臣,难再留于今时了。”
许居正长叹一声,转开了目光。
朝堂之上,光影分明,人心各异。
有人盼胜,有人悲哀,有人在等天子定断,也有人在等猎物落地。
唯独那位曾经的统领,将军出身,沉默不语,眼神沉定如铁。
他不辩,不争,不怒。
他只站着,用沉默回应一切。
他知自己再无归处,可心中,却也无悔。
因为他知道,那些真心待他的人,从不因官位而敬他。
那十余人,终究未退。
而他,也终究未低头。
就在这无声对峙之中,萧宁仍未言语。
他安坐于金阶之上,手指轻叩龙案,眉目沉静,目光淡淡扫过全场。
无喜无怒,无悲无欢。
可越是如此,众臣便越感不安。
太和殿内,檀香未散,群臣屏息。
气氛已然压至极点,仿佛只待那句断言落下,便能击碎这所有人的心思与筹谋——
谁将落败,谁将得势,谁将彻底被逐出朝局,谁又将在今日攀至权力之巅……
此刻,殿中每一个人,都在等。
等萧宁,开口。
太和殿内,钟鸣初歇,檀香未散,殿中却已沉入死一般的寂静。
王擎重负手而立,眉眼低垂,似乎在沉思,实则目光始终游移于御阶之上。
少年天子安坐龙椅,神情淡漠,目光不动,仿佛一尊金雕玉塑的帝像,自始至终未有任何表态。
新党诸臣皆心中疑惑。
此前蒙尚元已然进殿,而天子却迟迟不语,既未质问,也未赐罪,反倒任由这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僵持不下。
王擎重本不以为意,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那原本笃定的情绪却逐渐生出了一丝不安。
他的指尖藏在袖中,几不可察地轻叩掌心,终是低低叹了口气。
他等不下去了。
目光微动,他侧首看向立在偏列之中的林驭堂,袖口微扬,一个不着痕迹的眼色递了过去。
林驭堂会意,立时趋前一步,跪伏在阶下,声音顿时高扬,宛如响鼓重击,震动整座大殿:
“启禀陛下,微臣恳请圣裁!”
“微臣为禁军代大统领,身肩宫禁之责。今早值巡途中,遭蒙尚元强行阻拦,未曾分辨来由,便被拳脚相向!”
他话音刚起,便重重一叩首,语调中早已带上几分哽咽与激愤:
“微臣肩背皆伤,血迹犹在,臣虽卑职微命,却也是陛下亲封之职,岂可无端受辱?”
“若此事不明正典刑,何以震军纪,正朝纲!”
此言一出,新党诸人便如早已排兵布阵,纷纷从列中出声:
“陛下,禁军之令,不可乱也!”
“若任一卫队长便可擅动宫禁,朝纲何在?!”
“林驭堂乃奉职而行,蒙尚元动手在先,理应论罪!”
“臣等请陛下明断——若蒙尚元之举不罚,禁军威令将何所依凭?”
短短数息之间,已有近十名新党官员前后出列,语词激烈,措辞咄咄。
他们仿佛忘了这是大殿朝堂,忘了正有百官肃立于殿中,忘了那高阶龙椅之上坐着的,是执掌江山的君主。
此刻,他们只是一个个握住刀柄,准备将那柄“蒙尚元”的刀狠狠落下!
朝堂之上,一片鼓噪纷陈。
殿角处的钟声已然寂静,唯有这股风声滚涌而来,将整个殿宇搅动得仿佛风暴边缘。
可便在这声浪之中,一道低沉、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忽然响起:
“臣在此。”
声音冷峻,干脆,毫无犹疑。
——是蒙尚元。
他从列侧一步踏前,甲胄未卸,血迹未褪,却步履铿锵,面容冷峻,仿佛面对的不是定罪之台,而是昔日军营中的审阵之堂。
他躬身,声音稳如山石:
“陛下,臣确有动手。”
“宫中殴斗,是臣之过。”
他承认得毫不迟疑,反倒让众臣微愕,林驭堂脸上的得意更是一时凝滞。
但紧接着,蒙尚元抬起头,语声忽转:
“臣愿领罪,甘受罚。”
“可——”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高阶之上那一袭玄袍少年:
“禁军大统领之位,还望陛下慎重决断。”
“此职关乎龙禁安危,牵连宫中百官、前朝后府、太和武库——不得不慎。”
他语气无恨无求,然而句句分量十足,仿佛那甲胄之下藏着一座万钧之山。
“陛下心中自有明断,臣不敢妄言。”
“但若使小人掌权,以私代公,以权谋位……”
他转头看向林驭堂,语气淡淡,却字字如刀:“那便不是护国之将,而是乱宫之祸。”
话未落地,林驭堂早已双目圆睁,怒声喝问:
“你说谁是小人?!”
蒙尚元回望,神情未动。
“谁该心中有数。”
两人目光相对,一静一动,火星四溅!
林驭堂大步而前,怒气冲天:“你血口喷人,妄自揣度圣意,污蔑忠良!”
“你敢再说一遍,看我是否撕烂你这张狂徒之口!”
殿中顿时气氛紧绷至极点!
新党诸臣也纷纷侧身,清一色眼中透着跃跃欲试之意,似欲趁此事再发难。
许多文官更是眉头紧蹙,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堂堂早朝,竟几近失控!
这一刻,空气仿佛骤然静止,殿宇金梁上的飞鹤也仿佛不敢再啼。
就在此时——
御阶之上,那一袭玄袍的天子缓缓直起身子,衣袍微动,袖口垂地,一如拂落寒霜。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满朝文武,停在那几乎对峙成列的两人之间。
没有怒喝。
没有呵斥。
却是一句低沉、冷冽的两个字:
“够了。”
声音不大,甚至不如新党方才言语嘹亮。
但那一刻,朝堂上的所有喧哗,仿佛瞬间被冻结。
殿宇回响之中,连呼吸声都低了几分。
“够了。”
这两个字,仿佛有无形之力,将整座太和殿——瞬间定格。
一时间,千斤巨石般的寂静压在殿顶,金梁玉柱之下,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闭口屏息。
没有人再敢多言。
蒙尚元垂首而立,沉默如铁,眼中是早已准备好的凉意。
林驭堂半跪在地,头颅低垂,却仍带着一丝咬牙之态。
他方才正鼓起最后一分气力,欲再上奏几句,以彻底将蒙尚元打入死地,谁知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生生砸断了他未出口的言语。
新党诸人更是心中一凛。
王擎重微微动了动身子,眼角一扫,只见林志远面色紧绷,身后两三位方才还出言斥责的官员,此刻已经悄悄低下了头。
他们皆知,朝堂之上,再喧哗、再声势浩大,也敌不过天子一句“够了”。
这一声“够了”,不仅止住了言语——更像是一记落刀,把众臣的热血和火气,齐齐斩断。
所有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那高坐上的少年天子。
他还坐着,未曾动身。
可那一双眼,却如寒光透玉,静静扫过整个大殿。
那眼神没有怒意,也没有笑意,更没有喜怒交杂的犹豫。
只是清清冷冷,仿佛剔透之冰,在最炎热的时刻,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