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南王党。”
“陛下亲口所封。”
蒙尚元耳中仍嗡嗡作响,仿佛听到这四个字后,四周的嘈杂全被屏蔽,耳畔唯余心跳一声声撞击胸膛的动静。
他眼眶微微发热,却并未低头,只是缓缓抬起眼,看向那高阶之上、宽袍玉案前的少年君王。
那一刻,殿中金光落下,照亮了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
少年神情冷静,甚至可以说,冷静得近乎无情。
但蒙尚元却知道,那句“他是朕的人”,是他半生兵戎,最重的一场安慰。
他一生未曾入流、未曾求官位、未曾立门户,只是默默将自己的兵器、命与忠心献给这个国家。
可他也知道,在这个重文抑武的朝堂里,那些忠义,往往不过是一纸无用的旧卷。
直到此刻。
那位少年天子亲口说出,他是“昌南王党”。
“他……没有忘。”蒙尚元心头一颤,“他真的记得。”
在那全京朝臣皆冷眼旁观、诸派隐退不出的年月,唯有蒙尚元,在那最寂寞的角落中,献上一份沉默无声的守候。
——那年他不曾期望今日的回音。
可今日,他听到了。
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楚。
这一刻,他忽然不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不再是被众叛亲离的弃子。
他缓缓低头,嘴唇紧抿,眼中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水光,在阳光中凝成。
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不能像那些文官那般轻描淡写地谢恩或赋诗称颂,他只是默默站着,双拳紧握,掌心甚至渗出细汗。
胸膛中的心跳像是一面战鼓,一下一下,撞着他的呼吸。
从未有哪一刻——如此鲜明地告诉他:
他没有被遗忘。
他不是棋子。
他,是这位君王的“自己人”。
……
而就在他心头翻涌之际,朝堂另一侧,林驭堂却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那一句“昌南王党”仿佛巨锤砸在头顶,将他所有骄傲与期待,一击粉碎!
——这怎么可能?
——陛下怎么可能承认他是“自己人”?
他记得陛下素来厌恶拉帮结派、憎恶朋党之争,从来不轻许亲信,从来不许朝臣擅提“谁是谁的人”。
可今日,偏偏就在太和殿,在朝堂百官之中,堂堂天子——亲口为蒙尚元立党!
而自己呢?
方才还以为掌控了局势,一口一个“律法纲纪”,一张状纸扳倒旧将,只待王擎重一声点头,便可高升正统!
他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排演过“扶正”的诏令词句。
可如今,这一切,顷刻瓦解!
他如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双膝下跪之姿近乎僵直,冷汗已从背后滑下脊骨。
“昌南王党……”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几乎要把这四个字咬碎在齿间。
“不、不可能……”林驭堂咬牙,面色惨白如纸。
“蒙尚元……他不过是个旧将,一个落魄之人,他怎么可能得此恩宠?”
他眼神剧烈颤抖,喉咙发紧,转头想向王擎重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赫然发现,那位他始终倚仗的“擎国大柱”,此刻竟也眉头紧锁,脸色沉得如锅底。
“连……连王相大人都未预料到这一步么?”
林驭堂彻底慌了。
他的膝盖已然麻木,甚至不知自己是否还在跪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天旋地转,嗓中一股血腥味泛上来。
一旁,新党几位原本还跃跃欲试之人,此刻也都目露惊惧之色。
“怎么办?”林驭堂惊恐地看向四周,“若这就是天子立场……那我……岂不是……”
“若他当众护住了蒙尚元,那我方才的哭诉、控告,岂不全成了挑衅?”
“我方才还当众斥责他‘心怀怨恨’,这……这……”
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未如此后悔自己开了这张嘴。
从未如此后悔自己“动了这枚棋”。
原本是要借此夺权、上位,没想到……竟是捅到了天子的心口之人。
林驭堂彻底慌了,心中只剩下一个疯狂闪现的念头:
“我是不是要没了?”
“这场朝堂……我是不是要输得一败涂地?”
……
而那另一侧的蒙尚元,终于缓缓收回望向天子的目光,眼中余温未散。
他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替他说了很多。
他在谢——
不是谢皇恩之隆,而是谢这一声“念旧”,谢这一场“记得”。
他低头抱拳,向那御阶之上深深一拜。
这一拜,既为君,也为自己走过的这一路。
半生戎马,忠骨可抛。
可今日,他终于知道,那些忠骨——并非无人识得。
林驭堂这边。
“昌南王党……昌南王党……”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回荡了不知多少遍。
他并不迟钝,反倒聪明得很。
他太清楚这四个字的含义了。
——那是天子亲自立起的旗帜!
——那是“此人为我亲信”的正面昭告!
林驭堂一瞬间感到喉咙发紧,唇舌干涩,原本挺直的身子竟有些发飘。
再也不复先前那意气风发、睥睨四座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站不稳了,甚至忍不住往王擎重那边瞥了一眼。
而就在这一眼之后,他竟真的做出了个大胆的举动——他悄然侧身,用袖中之手微微比划,低声唤道:
“王大人……林大人……”
他声音极轻,几乎是夹在喉头里哑着发出的,神情却透着十足的慌乱与急迫。
他甚至顾不上遮掩,只希望王擎重或林志远能出面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安抚、一句支撑,都好!
他在朝堂上打下这一仗,本就是依仗新党势力,如今眼看局势反转,他心中早已没了主见。
林志远注意到了他的示意,微微皱眉,但并未立刻出声。
他眼神一闪,轻轻压下袖口,低声沉稳地吐出几句,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冷意:
“朝堂之上,莫慌。”
“陛下纵有偏私之心,但今日之事,毕竟是他蒙尚元动手在先。”
“就算他是昌南王党,这等罪名,也不能完全无视。”
“你放心,我们占理。即便陛下要护,也得挥泪斩马谡,不能当众失公信。”
林志远说得冷静理性,语句虽轻,但句句扎在林驭堂心中。
他忽而明白——眼下正是关键时刻,不能自乱阵脚。
若他此刻露怯,便是给了对方下口的机会。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自按下心头的慌乱,双手握拳,悄然立定,重新垂目站好,不再多言。
而王擎重则始终沉默,只是眸光深深地盯着天子那张沉静的面容。
他眼中并无太多惧色,反倒似在琢磨着下一步棋如何落子。
但就在所有人屏气凝神、准备迎接下一道圣裁之际,殿中传来一道低沉却坚决的声音:
“陛下。”
——是蒙尚元开口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甚至连萧宁也微微颔首,示意他可言。
那一刻,蒙尚元神色坦然,目光中却有一抹感激与释怀之意。
他缓缓出列,再次行礼,语气平稳:
“臣知陛下记得旧情,感恩在心。”
“臣自忝列军中多年,自问问心无愧,然今日动手之事,终究是臣失礼在先。身为禁军官员,宫禁之地动手,已失军纪之体统。”
“臣甘愿受罚!”
这句话一出口,满殿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萧宁会亲自出面替他开脱,会借“昌南王党”的名头直接庇护到底。
谁曾想,蒙尚元竟主动承认其罪,并愿意受罚!
他声音不高,却如铮铮铁骨:
“臣不求免罪,只愿陛下于禁军之事,再多一分慎思!”
“此番若因臣之过,令禁军主帅之位落于奸佞之手,臣虽死,亦难瞑目!”
此言既是自请其罪,更是隐含指陈——他不在乎自己如何被处置,但此番局势背后的手,是谁,陛下心中应当有数。
这番话说得并不重,却铿锵如金石之鸣。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站在不远处的林驭堂面色一僵,那原本刚被林志远安抚下去的平静,倏忽间又被撕开。
“奸佞之手”——这四字分明是指自己!
“他这是……不愿连累陛下,便自己背了锅?”
林驭堂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安的直觉,“可若是这样……我不但得不到主帅之位,反倒要沦为替罪羊?”
“我若不反击,便等于默认!”
他忽而抬头,正欲再辩,可对上天子那双冷静至极的目光,林驭堂只觉脊背一凉,喉头如被冰锥刺入,再也开不了口。
而另一边的萧宁,目光落在蒙尚元身上,神色未变,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抹极淡的赞许与感念。
他开口道:
“卿知罪,朕知心。”
“愿受罚,可称忠。”
他没有立刻发落,只是轻轻地将案前那支玉笔拾起,转了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静观局势的少年君王。
而太和殿上,百官肃立,没人敢再出一言。
这一刻,众人方才明白:
——这一局,从来不只是朝堂斗争那么简单。
——而是帝王立威,用一局看似私恩的“昌南王党”之言,拨动整个权衡之道。
而蒙尚元的这番“甘愿受罚”,也正是回应那句“我记得”,最忠诚、最坚毅的回报。
哪怕前路风雪满地,也不背君,不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