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翠轩内，灵泉水车的潺潺声似乎都放轻了调子，唯恐惊扰了某种无形的凝滞。
玄青端坐云床，墨袍如水纹般铺陈开，气息沉静依旧。然而，那深邃如寒潭的龙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倦意，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尘，悄然沉淀。他缓缓抬起右手，置于眼前。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肌肤下隐有暗金纹路流淌，那是龙族至尊力量的烙印。但此刻，玄青的目光却穿透了表象，凝注在掌心纹路间那难以言喻的…一丝“空”。并非伤痕，亦非损耗，而是存在本身被极其细微地…蚀去了一缕根基？一种难以名状的“轻”与“弱”，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缠绕上龙魂核心，挥之不去。
他的指尖微动，一缕淡金色的龙息悄然溢出，在指端灵活地盘旋、凝聚。金光璀璨，威严依旧。然而，在光芒最盛的刹那，玄青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凝练的金芒核心，一个针尖般微小的、纯粹的“无”之空洞，一闪而逝！
空洞湮灭，金芒如常。玄青缓缓收拢五指，指尖的金光隐没。他低头，宽大的墨袖悄然滑落一截，露出覆盖着细密龙鳞的手腕内侧。靠近腕骨处，一片原本流转着深沉暗金光泽、边缘锐利如刀的龙鳞…其光泽似乎又黯淡了那么肉眼难辨的一分？边缘…也仿佛被岁月温柔而无可挽回地…磨钝了那么一丝弧度？
龙影渐消，前路未明。而怀中的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
翠微苑，清风拂过新移栽的几株低矮灵植，叶片沙沙作响。
“小师叔——！小师叔慢点跑——！”
雪灵儿提着裙摆，小脸微红，气喘吁吁地追着一个灵活的小身影。欧卫穿着那身缩小版的道袍，白玉小冠歪歪斜斜地戴在头顶，像只撒欢的小鹿，咯咯笑着在花圃间的青石小径上奔跑，金毛毛蹲在他肩头，兴奋地“吱吱”乱叫。
“灵儿姐姐抓不到！抓不到！”欧卫一边跑，一边回头做鬼脸，小短腿倒腾得飞快。他刚刚从雪灵儿“温柔”的束缚（试图给他整理歪掉的道冠）中挣脱出来，此刻正是“龙归大海”般的自由。
“欧卫！小心摔着！”雪灵儿又急又无奈，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宠溺。
就在这时，一道明艳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斜刺里窜出，带着一股野性的风！熊云萝！她今日依旧穿着万兽谷风格的劲装，栗色马尾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小麦色的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她动作迅捷无比，几个起落就精准地截住了欧卫的去路，张开双臂，笑容灿烂：“圣印之主！云萝陪您玩！”
欧卫正跑得欢，冷不丁被拦住，小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撞进熊云萝怀里。他仰起小脸，看着这个热情似火的姐姐，大眼睛眨了眨，有点茫然。
雪灵儿也追了上来，气息微喘，看着熊云萝那自然而然地“护”在欧卫身前的姿态，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涌了上来。她秀眉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云萝道友，欧卫只是玩耍，不必如此紧张。”
“灵儿仙子此言差矣！”熊云萝立刻反驳，眼神灼灼，充满了理所当然的使命感，“圣印之主身份尊贵，万金之躯！这苑中奇石嶙峋，灵植带刺（虽然大部分都被挪走了），万一磕着碰着，如何了得？云萝职责所在，自当寸步不离，护得周全！”她说着，还示威似的挺了挺胸膛，那镶嵌着晶石兽牙的坎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苑内自有阵法防护，前辈亦有神识笼罩，何须如此…”雪灵儿试图讲道理。
“阵法岂能万全？神识亦有疏漏！唯有贴身守护，方显赤诚！”熊云萝寸步不让，逻辑简单粗暴——圣印之主最大，安全第一！她转向欧卫，瞬间换上灿烂笑容，声音放得极柔，带着诱哄：“圣印之主，云萝带您去后山看‘追风兔’好不好？跑得可快了！毛茸茸的！”
“兔兔！”欧卫的大眼睛瞬间亮了，暂时忘了刚才的奔跑游戏，注意力立刻被毛茸茸的小动物吸引。
“欧卫，姐姐带你去溪边看玉鳞鱼，还会发光哦。”雪灵儿不甘示弱，立刻抛出更具吸引力的选项。
“鱼鱼！亮亮的鱼鱼！”欧卫的注意力又瞬间被转移，小脑袋转向雪灵儿。
“追风兔会跳！蹦得可高！”熊云萝加码。
“玉鳞鱼会吐泡泡！七彩的！”雪灵儿反击。
“兔兔有长耳朵！”
“鱼鱼有漂亮尾巴！”
两个少女围绕着懵懂的欧卫，如同推销自家宝贝，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亦乐乎。欧卫的小脑袋左转右转，大眼睛亮晶晶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满是幸福的烦恼——到底先看兔兔还是先看鱼鱼？
金毛毛蹲在欧卫肩头，看看熊云萝，又看看雪灵儿，小爪子挠了挠头，一脸“鼠鼠不懂但鼠鼠大受震撼”的表情。
“咳！咳咳咳！”
一阵刻意加重的咳嗽声打断了这“激烈”的争夺。清风子祖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下，睿智的老脸上带着一种“终于找到正事”的肃穆。他捻着那把饱经沧桑的拂尘（今天还没掉过），仙风道骨地踱步过来。
“幼尊…哦不，小师叔，”清风子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既慈祥又有权威，“玩耍固然重要，然修行乃根本。尤其小师叔既已正式入门，位列吾宗祖师辈，这宗门典籍、无上道法，自当…呃…略知一二，方不负身份，不负前辈教导之恩啊！”
清风子说得语重心长，目光扫过雪灵儿和熊云萝，带着一丝“尔等莫要带坏小师叔”的责备意味。他昨夜可是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一个既能“教导”幼尊，又不会引发“破禁”或“呼呼”惨剧的“万全之策”——念道经！不动手，不动脚，动动嘴皮子总行吧？还能彰显他这位祖师的“教导之功”！
“道经？”欧卫茫然地重复，小脸上写满了“那是什么好吃的”的困惑。
雪灵儿和熊云萝也停下了争论，看向清风子。
“正是！”清风子精神一振，如同找到了毕生事业的闪光点，从宽大的袖袍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卷…呃…极其古旧、边缘都起了毛边的玉简？玉简上几个模糊的篆字：《清心养气入门篇（注释版）》。
“此乃我逍遥宗筑基弟子必修之经典！言简意赅，微言大义！蕴含天地至理，修行根本！”清风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简，仿佛捧着宗门至宝，“小师叔天资聪颖，灵慧天成！听一听，熏一熏，定能…呃…开悟灵智，道基自生！”他强行赋予这入门读物以无上光环。
“不要！”欧卫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卫卫不要听！听不懂！要玩！要兔兔！要鱼鱼！”小家伙对“学习”有着本能的抗拒，尤其是在刚获得自由没多久的时候。
“小师叔！”清风子连忙哄劝，睿智的脸上堆满笑容，“不费事！不费事！祖师爷爷念，小师叔听着就好！就跟…就跟听故事一样！可有趣了！”他努力把枯燥的道经包装成睡前童话。
“故事？”欧卫的抗拒稍微松动了一点点，大眼睛带着点怀疑看着清风子，“有…有大灰狼吗？有…有会飞的马吗？”
“呃…这个…”清风子捻着胡须，绞尽脑汁，“有！当然有！道法自然，包罗万象！天地便是最大的故事！听祖师爷爷念，比大灰狼有趣多了！”他开始了睁眼说瞎话模式。
雪灵儿看着清风子努力哄骗（划掉）劝导欧卫的模样，又看看欧卫那半信半疑的小脸，心中好笑又无奈。她深知欧卫的性子，强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她柔声开口：“清风子祖师，不如…让弟子来为小师叔诵读？弟子声音或许…更柔和些？”她想着自己哄欧卫睡觉时念些花花草草的小故事，他总能安静下来。
“哼！”熊云萝立刻表示反对，她可不想让雪灵儿独占“侍奉圣印之主聆听教诲”的功劳，“圣印之主尊贵无匹！聆听道经，岂能儿戏？当焚香沐浴，静室端坐！云萝可为圣印之主护法，隔绝外扰！”她已经开始脑补自己如同守护神兽般肃立在静室门口，阻止一切杂音（包括雪灵儿）打扰圣印之主“悟道”的庄严画面了。
“无需如此繁琐！”清风子连忙摆手，他怕夜长梦多，幼尊又跑了，“就在这庭前，阳光正好，灵气充沛！小师叔随意即可！灵儿仙子，就由你来诵读！声音务必…温柔些！”他果断选择了看起来更“安全”的雪灵儿，将玉简郑重递给她，同时给了熊云萝一个“安静护法”的警告眼神。
熊云萝虽然不满，但想到能为圣印之主“护法”，还是勉强接受了，抱着双臂，如同门神般站到欧卫侧后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随时会有不长眼的飞虫来打扰圣听。
雪灵儿接过那沉甸甸（心理上）的玉简，深吸一口气。她拉着还有些不情愿的欧卫，走到回廊下阴凉处一张铺着软垫的石凳旁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另一张石凳上，摊开玉简。
玉简上的文字古老晦涩，充满了“气沉丹田”、“抱元守一”、“周天搬运”之类的术语。雪灵儿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轻柔舒缓地流淌出来：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她的声音确实极美，空灵悦耳，如同珠落玉盘。然而，那内容…对三岁稚童而言，无异于天书。
欧卫起初还好奇地歪着小脑袋听，大眼睛看着雪灵儿开合的嘴唇。听了两句“大道无形”、“大道无情”，小家伙的小眉头就皱了起来，小脸上写满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雪灵儿的声音依旧温柔，努力注入情感。
欧卫开始打哈欠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开始打架。怀里的云朵抱枕被他无意识地揉捏着。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雪灵儿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柔地拂过耳畔。
欧卫的小脑袋彻底靠在了雪灵儿的胳膊上，大眼睛完全闭上了，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他…睡着了！在雪灵儿那温柔似水却又充满“大道真言”的诵读声中，毫无抵抗之力地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