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将长庆侯府层层叠叠的檐角染成了黛色。
阆华苑内庭那几株西府海棠,白日里尚攒着粉白的花苞,此刻也在昏黄的天光里缩成了深红小点。
苏烬月摔门冲出去时带起的风,似乎还在廊下打着旋儿,吹得挂在门边一只青釉风铃叮当乱响。
那铃声尖细,一下下敲在人心坎上。
翠莺攥着方才擦拭茶案用的半湿布巾,指节捏得发白。
她几步冲到门边,探着脖子往外瞧,直到苏烬月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才猛地收回视线。
“呸!”翠莺转身,冲着门板重重啐了一口,脸气得发红,“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一个投奔来的表小姐,也敢觍着脸肖想姑爷?”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就她那刁钻蛮横的样子,做白日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我看她就是得了失心疯!她苏家…”
“翠莺!”孟玉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平静,把翠莺炸了刺似的怒骂压了下去。
孟玉蝉端坐在窗下的软榻上,窗外最后一点惨淡的天光勾画出她侧脸的轮廓,不见一丝波澜。
被小姐一喝斥,翠莺满腹怨气无处发泄,憋得脸更红了。
她猛地将手里揉得皱巴巴的湿布巾甩在旁边的花梨木束腰几上,又瞥了一眼窗外,确定没人靠近,才憋着气挪到孟玉蝉跟前,声音仍旧带着愤懑:“小姐,您怎能就这么轻易放她走了?您就该大耳刮子抽她!让阖府的人都瞧瞧她那点子龌龊心思!听听她说的那些话,我呸!”
孟玉蝉没抬眼,嘴角微微牵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转瞬即逝,说不出是嘲弄还是了然。
“且不说侯爷夫人那边绝不会点头,单说她苏家就绝不会同意!”
苏烬月的异样她早看在眼里,今日对方那看似不顾一切的表白,看似大胆,实则步步落子都在孟玉蝉预判的棋盘格子上。
这苏表妹,自视甚高,手段却浮浅急切了些。
“您说得是!那贱蹄子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翠莺用力点头,可这劲儿还没泄完,又立刻蹙起眉头,“她是不中用,可小姐您听听她那番诛心的话!她明着是来求您成全,句句都指着姑爷对她有意,这不就是要离间您和姑爷么?小姐您方才就该让婢子撕烂她的嘴,或者立刻去禀告夫人!看夫人饶不饶她!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在孟玉蝉身边这几年,最是容不得旁人给小姐气受。
今日苏烬月那股指摘傅九阙对苏烬月有意、嘲讽孟玉蝉占着位置的味道,实在让她咽不下这口气。
榻上,孟玉蝉的动作终于停顿了那么一刻。
“撕她的嘴?有何用。她敢来,便是抱着撕破脸的心思。我们若动手,反而落了下乘,授人以柄。至于夫人那边…你真当这阖府后宅里发生的事,能瞒过主母的眼睛?”
她吹开浮在面上的两片茶叶沫子,啜饮了一口,茶汤早已凉透,带着点滞涩的苦味滑入喉中。
“今日阆华苑这点响动,这会儿怕是早已报进正院耳中了。用不着我们去禀告。”
她抬眼看着翠莺,语气带着一种松弛感:“我该说的话,方才也都说了。让她去闯她的南墙,碰得头破血流,也省了我们出手。如今,”她放下茶盏,“只需静等便是。”
翠莺脸上的怒色像潮水一样瞬间褪了下去,转而漫上一丝惊惶和难以置信。
她陡然瞪大眼睛,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小姐!奴婢刚才想起来了!苏表小姐摔门跑走之前,门帘晃起来那一下,奴婢好像瞥见窗户外头闪过一片青影子!特别快…就像…就像…”
她喘了口气,盯着孟玉蝉:“府里下人都穿灰褐,管事、小厮们更不用提。小姐…您说会不会是二少爷?他当时可能站在窗外!他可能都听到了…”
“啪!”
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翠莺吓得噤声,循声望去。
孟玉蝉手中那盏青釉冰裂纹茶杯不知何时歪斜了,没握稳,滑落在地。
她的右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着。
是了,他惯穿那身藏青色的杭绸直裰,总在窗外那棵老梅树后出入书房小径。
翠莺若没看走眼……
难怪这几日他总是宿在书房。
翠莺盯着小姐毫无血色的脸和失神的眸子,再愚钝也明白自己怕是捅破了一层要命的窗户纸。
她骇得倒退了一小步,牙齿咯咯作响:“小姐,奴婢该死!奴婢胡说八道!奴婢可能眼花了!看错了!”
孟玉蝉猛地吸进一口气,声音却极其低哑:“不干你事。倒盏新茶来。”
翠莺见她总算开口,连忙如蒙大赦般跑去重新泡茶,动作麻利得惊人,只恨不能将功赎罪,手脚都在轻微地发抖。
重新捧了滚烫的茶盏回来,小心翼翼放在孟玉蝉面前。
孟玉蝉没有喝。
傅九阙来了。他听见了。都听见了哪几句?
他听见了。所以,才突然拉开了距离。
可这些时日里,她替他挡掉凌姨娘的刁难时,他明明也默允了她在府中走动的啊?那份近乎刻意的冷漠背后,到底压着什么?
是觉得她在苏烬月面前落了他的颜面?还是真认为她孟玉蝉有心“让位”,所以索性先一步划开鸿沟?
又或是,更深些的,她那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维护,在他看来成了某种可笑的算计或施舍?
“翠莺,”孟玉蝉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翻涌,“磨墨。拿信笺来。”
不能再想了。
苏烬月这头蠢蠢欲动的猛虎已被打伤后腿退回巢穴,暂时安全。
可盘踞在这侯府宅院最深处的,是更多陷阱和无解的难题。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不能耽搁。
翠莺连忙应声,铺开浅底洒金的信笺,又从黄花梨木书案架上的白瓷小莲瓣水丞里用小铜勺取了点清水滴入一方松花石砚台,捏着墨块,开始细细地研磨。
孟玉蝉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落笔写下:
“虞神医。”
“孟氏玉蝉叩禀。前奉书问安,不知云踪何处,想必神医神游名山,采药四海,身体康泰,万事顺遂。”
“过两日便是二月十九,虞姨忌期。玉蝉知神医往年此时必归故里,扫墓祭奠。不知今年行程几多安排?若神医已启程回京,或近期有暇抽身返回,玉蝉有一事恳求面禀。”
笔尖悬停在“恳求面禀”四个字上空,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带来的分量,终于还是稳稳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