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坪的哀嚎声浪,裹挟着数千修士的惊惶,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一波波涌进翠微苑。云崖子掌教只觉得那声浪撞在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带他眼前都阵阵发黑。他缓缓放下那只徒劳捂脸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投向揽翠轩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人间与炼狱的雕花木门。
“掌教师弟…掌教师弟?”清风子祖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近乎痉挛的激动,干枯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云崖子的胳膊里,“你听见了吗?幼尊之言!‘呼呼’!此乃先天本源之息!引动混沌神石,显化无上威能!天道之子!此乃天道之子降世于吾逍遥宗啊!”他花白的胡子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抖动,睿智(或者说此刻已全然被狂热取代)的老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仿佛窥见了宇宙诞生之初的奥秘。
紫霄真人铜铃般的巨眼瞪得溜圆,虬髯根根倒竖,瓮声瓮气地重复着破碎的词句:“呼…吹口气…跪了…几千人?俺…俺的老天爷…这比俺当年在蛮荒一拳砸塌山神庙还离谱…”他朴素的认知体系在“呼呼显威”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云崖子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翠微苑的灵气连同那荒谬绝伦的现实都吸进肺里,再狠狠碾碎。然而现实依旧坚挺。他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痛。
“清风子师兄,”云崖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天道之子…也好,破禁之体也罢…此刻,烦请师兄与紫霄师弟,速去论道坪安抚众弟子。”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逍遥宗的山门,“告诉他们…嗯…就说…翠微苑内确有前辈清修,不喜喧哗扰攘。方才…乃是前辈略施小戒,以儆效尤。望诸弟子谨守门规,静心修行,莫要…再行喧哗之举。”
这谎撒得他自己都想捂脸。略施小戒?一口“呼呼”吹得整个宗门核心弟子区集体吓跪尿裤子,这叫略施小戒?!
清风子却如同得了圣旨,眼中狂热更甚:“正是如此!前辈深意,岂是凡俗可测?此‘呼呼’之威,看似惩戒,实乃警示!警示吾辈当潜心问道,莫要沉溺俗世喧嚣!此中蕴含无上妙理,吾等当细细参悟!”他仿佛已经脑补出了一部关于“呼呼道韵”的百万字玄奥经典。
紫霄真人则更务实一些,他挠了挠粗硬的短发(又掉了几根),瓮声问:“那…那论道坪的小比…还继续吗?”
云崖子嘴角抽搐了一下,无力地摆摆手:“还比什么?人都吓瘫了!宣布暂停,择日再议。首要之务,是稳住人心!”他几乎能想象此刻论道坪是怎样一副人间惨剧。
“是!吾等这就去!”清风子精神抖擞,仿佛肩负着开坛讲法的神圣使命,拉着还有些懵圈的紫霄真人,化作两道流光,朝着哀嚎声的源头疾驰而去。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一种“我要去传道解惑”的使命感。
云崖子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再次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九曲十八弯,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无奈都叹尽。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掌教袍服,努力压下脸上那副“宗门要完”的悲怆表情,换上一副凝重中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的神情,这才轻轻推开揽翠轩的门。
轩内景象,与外界的惊天动地形成诡异反差。
玄青依旧端坐云床,墨袍如水,气息沉静,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玉雕。只是那双微阖的龙目之下,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似乎比往日深了那么一分。
而在他脚边,欧卫正坐在地板上,小身子还在微微发颤。他像只受惊的小兽,把自己蜷缩起来,小脸埋在玄青垂落的宽大墨色袍角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红彤彤的大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惧和后怕的泪水。他一只小手死死攥着玄青的衣角,另一只小手则指着不远处地板中央那块“罪魁祸首”——那块再次变得冰冷、漆黑、坑坑洼洼、毫不起眼的石头。
“呜…玄玄伯伯…”小家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又害怕,“石头…坏石头…它烫卫卫!它…它‘轰’!好响好响!吓死卫卫了!呜呜…卫卫不要它了!它咬人!”他一边哭诉,一边用小脚丫泄愤似的、小心翼翼地隔着老远虚踢了一下空气,仿佛生怕那石头再跳起来咬他一口。
金毛毛不知何时也溜了回来,它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一身油光水滑的金毛此刻炸得像个小刺球,紧紧挨着欧卫的小腿,一双乌溜溜的鼠眼警惕万分地瞪着那块黑石头,喉咙里发出“吱吱”的低鸣,充满了警告和恐惧。
雪灵儿站在稍远处,小脸也是煞白一片。她努力维持着霜华宗小圣女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方才那无声无息却又毁天灭地的冲击波,那瞬间扭曲的光线和空间感,深深烙印在她年幼的心灵里。
云崖子小心翼翼地走近,目光复杂地扫过那块“凶名赫赫”的黑石头,又落到哭得抽抽噎噎的欧卫身上,心尖又是一阵抽搐。他努力挤出最和蔼(也最僵硬)的笑容,放柔了声音:“幼尊莫怕,莫怕,有前辈在呢,一块石头而已,伤不了幼尊分毫的。”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欧卫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了看云崖子,又往玄青袍角里缩了缩,带着哭腔强调:“它烫!还‘轰’!好可怕!”
“是是是,它坏。”云崖子连忙附和,感觉自己在哄一个随时可能引爆另一个“呼呼”的绝世凶器,“掌教伯伯这就把它拿走,拿走,扔得远远的,再也不让它吓着幼尊了,好不好?”他说着,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柔和、小心翼翼的灵力,试图去触碰那块黑石。
就在他的指尖距离石头还有寸许之时——
异变再生!
那石头表面那个形似眼睛的细微凹坑深处,猛地闪过一缕极其微弱的幽蓝光芒!快得如同错觉!但一股冰冷、死寂、充满排斥与警告的意念,却如同无形的尖刺,瞬间刺入云崖子的神识!
“唔!”云崖子闷哼一声,如遭雷击,伸出去的手猛地缩回,脸色瞬间煞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那股意念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威严,仿佛在警告他:凡俗蝼蚁,也配触碰神物?滚开!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云崖子心中骇浪滔天!这破石头,对幼尊是“暖暖的泡泡”、“依赖的波动”,对他这位堂堂逍遥宗掌教,就是毫不留情的冰冷警告?!这差别待遇也太赤裸裸了吧!
“掌教?”雪灵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云崖子的异样。
云崖子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骇,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无妨。此物…此物似乎…颇为认主。”他艰难地找了个词,“看来…唯有幼尊能…嗯…亲近它。”他再也不敢打这石头的主意了,扔?往哪扔?万一扔出去又来个“呼呼显威”,他这掌教也别当了。
欧卫闻言,小脑袋从袍角里钻出来一点,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那块黑石头,又看了看云崖子伯伯煞白的脸,小嘴一瘪:“它坏…连掌教伯伯都欺负…”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端坐的玄青,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的龙眸,平静无波地扫过地上的黑石,又落在欧卫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他没有言语,只是宽大的袖袍微微一动。
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拂过地面。那块让云崖子碰都不敢碰的黑石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起,稳稳当当地飘了起来,然后…慢悠悠地飘到了欧卫蜷缩的小腿边,轻轻落下,甚至还极其“乖巧”地滚了半圈,停在一个既不会碰到欧卫,又能让他随时看到的位置。
欧卫:“……”他吓得往后一缩,小脚丫都翘了起来。
黑石头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刚才的“警告”和“乖巧”都是幻觉。
玄青的目光重新落回欧卫脸上,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的东西,自己看着办。
欧卫看看玄青伯伯,又看看那块离自己很近的“坏石头”,小脸上写满了纠结。害怕是害怕的,可…这毕竟是玄玄伯伯“送”回来的?而且…刚才那种暖暖的感觉…好像也不是假的?
小家伙的恐惧,终究被一种孩子气的“所有权”意识和残留的好奇心压过了一点点。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动小屁股,离那石头近了一点点,再近一点点…然后飞快地伸出小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石头冰凉粗糙的表面戳了一下!
戳完立刻缩回手,紧张兮兮地盯着石头,大眼睛瞪得溜圆,小身子绷紧,随时准备再次扑进玄青袍子里。
一秒…两秒…三秒…
石头毫无反应,依旧死寂冰冷。
欧卫紧绷的小肩膀微微放松了一点。他又试探性地,轻轻戳了第二下。
依旧没反应。
第三下…
石头还是那个石头。
“咦?”欧卫的胆子稍微大了那么一丝丝。他慢慢伸出手,这次不是戳,而是用小小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覆在石头表面。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但并没有预想中的灼烫或者“轰”的动静。
“它…它好像…睡着啦?”欧卫仰起小脸,带着点不确定,看向玄青。
玄青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阖上了双眼。但那微微松弛的坐姿,仿佛在默许。
云崖子看得心惊肉跳,却又无可奈何。他算是明白了,这块祖宗石头,在幼尊手里是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的“呼呼弹”,在别人手里,那就是块碰都不能碰的“煞神石”。他只能祈祷幼尊的“呼呼”冷却时间足够长。
“幼尊,”云崖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自然,“你看,石头也老实了。外面那些吵闹的弟子,掌教伯伯也派人去教训了。幼尊受了惊吓,不如…让灵儿仙子陪你回房歇息片刻?或者…看看图谱?”他此刻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位小祖宗从前辈身边暂时挪开,让他脆弱的心脏缓一缓。
雪灵儿也适时上前,柔声道:“欧卫,我们回房间吧?姐姐给你讲新的灵兽故事,好不好?”她实在不想再待在这个刚刚发生过“呼呼惨案”的现场了。
欧卫看了看“睡着”的石头,又看了看温柔的灵儿姐姐,再偷瞄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玄青伯伯,小脑袋点了点。他伸出小手让雪灵儿牵着,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碰那块黑石头,只是小声对金毛毛说:“毛毛,看着它,它要是醒了咬人,你就叫!”
金毛毛:“吱!”(鼠鼠压力山大!)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跳到离石头不远不近的地方,警惕地盯着。
雪灵儿牵着一步三回头的欧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揽翠轩。云崖子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这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股气稍微顺了点。他对着玄青恭敬地行了一礼,也不敢多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无比谨慎地、缓缓地带上了轩门。
揽翠轩内,重新恢复了寂静。灵泉水车的潺潺声似乎都放轻了。
玄青依旧端坐。许久,他才再次睁开眼。这一次,那双深邃的龙眸中,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凝重。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轩内柔和的光线。
掌心纹路依旧清晰,肌肤温润如玉。但玄青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分。
方才…在托起那块黑石,以龙息将其“送”回欧卫身边时…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流转不息、浩瀚如渊的龙力…似乎…凝滞了那么一刹那。
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奔涌的长江大河中,投入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尘,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但,这粒“沙尘”带来的凝滞感,却是玄青自破壳而出、登临无上龙境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龙力,乃天地间至阳至刚、生生不息的本源伟力。其流转,本该如宇宙星辰运行,自有其亘古不变的磅礴韵律。凝滞?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瞬,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玄青的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他心念微动,一缕精纯凝练的龙息自指尖悄然溢出。
嗡…
淡金色的龙息如同细小的游龙,在指尖灵活地盘旋、伸缩,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看上去并无丝毫异常。
但玄青的感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别——这缕龙息的“重量”,似乎…轻了那么一丝丝?并非力量减弱,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的流失?仿佛支撑其存在的某种最本源的“根基”,被极其轻微地…抽离了?
这种“轻”,若非他身为龙族至尊,对自身力量掌控入微,几乎无法察觉。
他尝试着将龙息凝聚成一点更璀璨的金芒。
金芒亮起,光芒夺目。
然而,在光芒达到顶点的刹那,玄青瞳孔骤然一缩!
那金芒的核心处…竟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尖般的…空洞!
并非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无”!仿佛那里的龙息本质…凭空消失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空洞一闪即逝,金芒随即恢复如常。
玄青缓缓收拢五指,指尖的金芒湮灭。他低头,墨色的袍袖无风自动,悄然滑落一截,露出了手腕。
在那覆盖着细密龙鳞的冷硬手腕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一片原本流转着深沉暗金光泽、边缘清晰锐利的龙鳞…其光泽,似乎黯淡了极其细微的一分?边缘…也仿佛被时光极其温柔地、却又无可挽回地…磨钝了那么肉眼难辨的一丝弧度?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丝线,悄然缠绕上玄青那亘古强大的龙魂核心。
不是受伤,不是损耗。
而是一种…存在本质的…缓慢…消散?
后山,禁地边缘。
云崖子、清风子、紫霄三人,如同三尊被霜打了的泥塑,站在一株被雷劈过、焦黑半边却依旧顽强活着的古松树下。远处,论道坪方向的喧嚣虽然被阵法隔绝了大半,但那数千人集体跪拜、哀声求饶所形成的庞大而混乱的意念波动,依旧如同沉闷的鼓点,不断敲打着他们的神经。
“安抚…安抚…”云崖子揉着几乎要炸开的太阳穴,声音干涩,“清风子师兄,您老倒是安抚得…颇有成效。”他指的是清风子祖师方才在论道坪上,面对数千惊魂未定的弟子,激情洋溢地将那“呼呼显威”解读为“前辈以无上道韵警示吾辈当清心寡欲、勤修大道”的“精彩”演说。效果嘛…弟子们是暂时不嚎了,但一个个看翠微苑方向的眼神,比看十八层地狱还要敬畏恐惧十倍。
清风子此刻却毫无演说完毕的畅快,他睿智(或者说被刺激过度)的老脸上满是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正死死抓着自己那把保养得宜、平日里视若珍宝的雪白长须,力道之大,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揪成秃子。
“不对…掌教师弟,紫霄师弟,不对啊!”清风子喃喃着,眼神有些发直。
“啥又不对了?”紫霄真人瓮声瓮气地问,他现在听到“不对”两个字就头皮发麻。
“那黑石!”清风子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其材质…其内蕴之威…绝非此界凡物!更非什么上古异宝碎片那么简单!方才幼尊无意引动的那一击…那等扭曲空间、直慑神魂本源的力量…老夫穷尽典籍,遍观上古传说…唯有…唯有那传说中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那个词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混沌元胎!或者说…是孕育混沌神魔的…源初之核的…碎片?!”
“混沌元胎?!”云崖子和紫霄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洪荒未辟、法则未定的终极恐怖!
“可…可那等存在,怎会…怎会出现在我逍遥宗后山的一个水潭里?!还被幼尊当石头捡了回来?!”云崖子觉得自己的认知底线又一次被狠狠践踏。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清风子揪着胡子,激动得原地转圈,“但除此之外,如何解释它能引动那等灭世之威?!又如何解释它唯独亲近幼尊,对吾等却排斥警告如斯?!幼尊他…他定是身负与这混沌源核同源的气息!甚至…他可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