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前未入柳州时,他爹娘肯定要有意见,养个儿子长这么大,好不容易开始赚钱了,竟然光吃吃喝喝,不攒钱,也不上交家里。
要知道,大安朝人对于生孩子的定义,可不是“生他下来是因为爱”。
七成的平民百姓生孩子,只是因为想传宗接代,还有养大了可以做壮劳力,可以为自己养老。
还有三成,是纯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生,只是大家都说要生,不生不行,于是便生了。
但现在么,小何长大了,没能做壮劳力,也没能将薪资大半交给家里,可他爹娘,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小何住的是宿舍,吃的是自己的薪资,也不花家里的钱,每次回家,也会买一些肉食礼物,虽不住在一块了,可养老还是默认要养的,也就可以接受了。
最主要的是,小何爹娘都有自己的工作和薪资,哪怕是不要这儿子上交薪资,他们也过得不错。
再加上柳州不少人都知晓,州牧大人是个爱吃的,听闻她一身的力气,便是因着吃的健康,吃的足够,小何爱吃,这倒有些效似州牧大人的作风,他爹娘最是崇拜柳意,自然也对此接受能力稍强。
“之前他们还会唠叨我几句,后来我在《食全食美》上投的稿子过了,他们就再也不说我爱吃东西这个事了。”
小何说起这个,脸上的骄傲情绪便更浓重了。
《食全食美》可是官办,这与上了民办的报纸,就又是不一样了。
且《食全食美》销量还高,在柳州人心目中很有些地位。
不光柳州人爱买,还有许多商队喜欢批量买了,带到外面去卖。
食谱在大安朝其他地方,可是要保密的,基本都是依靠着血缘关系才代代传下去,比如做一些大菜的法子,可能在某个地区,只有几个人知道。
也只有柳州,才会这样大大方方的将诸多菜谱总结在一起,公布出去,任由人学。
哪怕柳州文字与外界不同,相对来说缺胳膊少腿,但也不妨碍《食全食美》在外面十分畅销。
小何的稿子上了这样的报纸,难怪他父母引以为荣。
其他信使也都是一番赞叹,心底除了艳羡,还有一股与有荣焉的滋味。
自己的同事写的稿子上了官办的报纸,这是值得与亲朋好友吹嘘一下的。
与小何年岁差不多的另一位小钱,也瞬间感到动力十足。
她和小何其实差不多,都是年少时穷困潦倒,入了柳州城后,靠着学习一路考上来,当初笔试成绩,她还高了小何几分呢。
如今同样境况的小何能在报纸上面发表稿子,那她,或许也可以呢?
小钱对美食热爱度一般,但平日里,也喜欢写点东西,她的视线,落在了外面的黄土道路上。
这便是荆州的官道了,一路上,也依稀见到了许多城外的百姓,挑着一筐筐的鱼,或其他货物要去城中卖。
这些百姓见着他们六人,俱都是远远避开,一副见到了大人物的样子。
之前柳州城内往外派出女子官员小吏时,还曾有人担忧,这些女子离开柳州城之后,会不会被人觊觎,起了歹心。
毕竟一直以来,在大安朝,女人都被视为可欺辱的存在,因此商路上少见女子,就算是开店做生意的女店主,也十分稀少。
不就是因为,女子出门做事,会遇到比男子更多的骚扰与危险吗?
那人建议,柳州女子可只在柳州活动,等到扩展了地盘之后,也可以到新地方去,但没有被柳州掌控的位置,为了她们的安全以及任务的稳定,最好是不用将她们派出去。
州牧大人最终并没有听那人的。
小钱上学的时候,听闻了此事,还没多大感触,等到她毕业加入工作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庆幸。
若这个建议当真成真,或许表面上看来是一层对女子的保护,可许多工作机会,女子也拿不到了。
比如说这次的信使机会,信使一路赶路,要途径诸多城市,也可能会遇到匪徒危险,这就会被判定为不适合女子。
那她的笔试成绩再好,也考不上这个职位。
以及其他可能需要外出的职位。
若是如此,女子们,岂不是平白少了许多工作岗位的机会?
是,外出是危险,可危险与薪资共同啊!
那些没什么危险,安全在大后方的工作,确实安定,可薪资低啊。
比起未知的危险,小钱更愿意选看得见的信使薪资。
可等出了柳州城之后,小钱发现了一件事。
这非柳州境内的百姓们,无论女子还是男子,都没她健壮有力气啊。
就比如说此刻,他们遇到的这些荆州百姓。
一个个瘦弱无比,个子也不高,背着巨大的背篓,几乎像是能将整个人都压垮了一般。
不像是小钱,她小的时候确实又矮又瘦,但来到柳州城之后,一直没饿过肚子,在生长期一个劲的窜个子,虽然没有自己的妹妹个子高,按照柳州的身高算法,如今也有160厘米了。
别看这个身高在现代不算高,但放在大安朝,绝对称得上是鹤立鸡群。
她往那一站,就像是和这些荆州普通百姓不是一个物种的一样。
小钱丝毫不怀疑,若是真的打起来,她可以轻松一个打三个不是问题。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同事在,五位同事俱都是身形健壮,过了体检才拿到的信使资格,他们六个凑在一起,对于这些瘦巴巴的竹竿一样的平民百姓们来说,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山大王。
别说冒犯了,靠近都不敢。
六人一路从柳州赶往荆州,途中都有柳州在各地布置的驿站,也有接应在,还真没遇到过什么危险。
平民百姓看到他们,比他们还怕被劫掠,跑的飞快。
至于说劫匪……
这日,六人途径一山区,本是快马奔过,突然前方带队的队长察觉出不对,喊停了众人。
一旁的岩石后立刻出来几人,俱都是男子,身形不算高大,脸上也没多少肉,穿着倒是比普通百姓好一些,还有带皮毛的衣服,只脚下的鞋依旧是草鞋。
狭路相逢,竟是他们面上还要更着急恐慌一些。
“诸位!误会!是误会!我等这便解开绳子!”
为首男子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快速招呼其他人解开拴在路上的绳子。
有人动作慢了,还要被他呵骂几句。
小钱与小何都是新人,安静的跟在前辈们后面,并没有说话,直到绳子解开,马匹得以继续前进,跑过了一段路之后,小钱才开口问:
“队长,那是绊马索吧?他们是劫匪?”
绊马索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绊倒马匹的,通过木桩将绳索固定,马儿路过,就会触发装置,绳索会突然收紧,将马匹绊倒。
小钱在书上学过,但现实中,还是头一次见。
队长答道:“是,这种绊马索装置简单,经验丰富的,远远也能瞧出来。”
“他们是因为我们发现了这绊马索,才放我们过去吗?”
队长笑着摇头,眼底有一丝骄傲:“不,他们是因为这个。”
她指向自己身后背着的旗帜。
上书一个“柳”字,正是柳州旗。
“只是……”
队长蹙眉,望了眼身后:“来时,还没有这般多的劫匪,回时,竟多了不少。”
“看来外面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她心底默默记下,打算回到柳州后,向上司报告这一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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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那劫匪头子探头探脑,见六人骑马走远了,才重重松了口气。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子头一次出来打劫,先是紧张,现在是茫然。
“三哥,你刚刚为什么那样?”
“看着好怂,你为何要怕区区六人,还那副样子。”
他叫三哥,倒不是叫的劫匪排序,而是这劫匪头子,是他真三堂哥。
这劫匪头子是本地人,但前几年在澄南混,后来听闻换了地方,又在岩口混,也是十分威风的,经常往家里送钱送米粮。
今年匆促归家来,像是外面遇了事回家躲难的,但官府也一直没上门来,家里人也就放心了。
结果谁料到,三哥回来官府没上门,粮食丰收了,官府倒是上门了。
如今家里粮食被官府搜了去,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归家的三哥才说了实话。
原来以前他在隔壁岩口,是当劫匪去了,上头的大哥死了,他便归家来,想要安心种田。
如今全村人都活不下去了,这人便要重操旧业,带着亲族兄弟们,出来打劫。
跟没血缘关系的人打劫,和与亲族一同打劫还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此刻,如此严肃的打劫失败现场,还要被一直问问问。
劫匪头子瞪他一眼:“哪样?”
“就是你笑的脸上恨不得开花那样,为何要那般客气,他们虽没中计,但我们十几个人呢,怎么也能抢下来一些东西。”
“狗屁!”
这堂弟头上立刻挨了一下,然后是劫匪头子大骂的声音:
“你瞎吗?!没看见那个人背后背着的旗?!那是柳州旗!”
堂弟不明白,他一辈子待在村里,知道柳州,还是因为村中货郎卖货的时候曾经提过:
“柳州,柳州旗怎么了?柳州不是在北地吗?离我们这里远着呢。”
劫匪头子冷笑:“叫你平日里多听一听外间大事,你就是不听,今日若不是我在,你们几个就等着和一家老小一块去死吧!”
“那柳州的州牧,出了名的不记仇,有仇不等明年,当天就要报,方才那六人,若是我们能将他们都留下也就罢了,若是逃出去一个,报了信,柳州那边就是把山挖空了,也会把我们一个个找出来!”
堂弟不太相信的样子:“三哥,你别唬我,柳州是北方,我们这里是南方,他们如何过得来?”
劫匪头子阴沉着脸:“你说,岩口与我们这里,远不远?”
堂弟想了想:“也不算太远,三哥你之前不是说,赶路的话,差不多五日也就到了。”
劫匪头子面无表情:“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何从澄南换到了岩口生活吗?我之前在澄南卖货,结果遭了掠劫,险些小命要完,还好我生的个高,那强盗头子觉得我是个人才,让我拜了老大,与他一同打劫,后来有一日,那老大劫到了柳州的商队。”
堂弟茫然脸:“然后呢?”
劫匪头子呵呵:“然后老大就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那日拉肚子,逃过一劫。”
堂弟睁大眼:“是柳州人干的,那么远都能赶去?”
“你不知晓,听闻柳州有个州牧,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那些商队都受她庇佑,若是在外遇到了什么难事,找她,必定会解决。”
“那日,我正在拉肚子,突然听得前头声音不对,没敢去看,等结束了,才发现满地的箭头,那些箭只的身家,我们一帮劫匪加起来都没它们贵,可柳州人,就是千里迢迢,带着那般多的弓箭,来要复仇。”
堂弟听得目瞪口呆。
“难怪,三哥你突然就到岩口去了……”
“不过,不过,也许那次只是意外呢,或许那支商队里面,有柳州的大人物,大官的亲戚什么的。”
劫匪头子抹了把脸:“你不知晓,澄南的大哥死了之后,我又去投了澄北的大哥。”
“那大哥,也劫了柳州的一个小商队,不过那次,那商队自己就反击了,澄北的大哥,也死了,我那日,刚好拉肚子,没参与劫掠,躲过一劫。”
堂弟已然听得呆滞了。
他突然灵光一闪:“那,那岩口……”
劫匪头子沉重的闭上双眼,点了点头:“岩口有一日,来了一队新商队……”
“三哥,你又拉肚子了?”
劫匪头子:“哦,那倒没有,我认出来那是柳州的旗帜,看大哥已经带人冲下去了,赶紧扭头跑了,还好那帮人正在对战,根本没顾得上我,我一路跑出城,什么都没带,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果然!我回家几个月后,便得知,那岩口的大哥,也没了。”
堂弟整个人都恍惚了。
他从小就被家里人告知,三哥是最有出息的,三哥在外面赚大钱。
后来得知三哥是劫匪,虽有些幻灭,但又觉得,劫匪也挺威风,至少不会饿死。
三哥能一路拼杀活下来,定然也是有一身本事在身的。
可如今,他竟得知,三哥现在还活蹦乱跳,不是靠一身武艺,靠的是从小就不好的肠胃,和跑得快?
“三哥……我不想当劫匪了。”
“我肠胃好,跑的也慢……”
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狗屎!不当劫匪!吃什么?!家里米缸都见底了!你不想活着了?!”
那年轻人便又默默趴下去:“那还是当劫匪吧。”
“三哥。”
“嗯?”
“柳州对这么远的商队,都这么好,收税是不是也没那么多啊?”
“那谁知道,我每次见到柳州人,要不就是在和他们对打,要不就是在逃命,哪有空问。”
“三哥,我们要不也去柳州吧?他们对商队好,对咱们说不定也好。”
“拿什么去?一路走过去,不要粮食?没有骡子驮货,路上在哪里睡?遇到了劫匪怎么办?路上病了怎么办?你爹和我娘,哪个是能走远路的?”
年轻人就不说话了。
“三哥。”
“嗯?”
“他们说,外面这么乱,是因为皇帝死了,大家在抢着当皇帝,你说,要是有了新皇帝,咱们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也不用当劫匪了?”
劫匪头子想了想。
“那我希望柳州的老大当皇帝。”
“为什么?柳州不是还险些杀了你吗?”
“他们要杀的是强盗。”
“我们不就是强盗吗?”
劫匪头子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才闷声说。
“我们以前也不是强盗,要是我们生在柳州,肯定就不是强盗了。”
“所以,要是有新皇帝的话,就让柳州的州牧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