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不小心,真不小心。”
“林兄别介意,咱们这儿可没宫里那么规矩,你得慢慢适应新生活。”
夜风渐起,西营一带的火光逐渐亮起,却无人理会这角落的一幕幕。
林驭堂独自一人,默默收拾那被污水淋透的衣物,又默默翻找被藏起的甲胄,再默默把那晚饭里被偷偷撒了胡椒的肉干一点点扒出来。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可那张曾在太和殿上昂首请罪的面孔,如今写满了憋屈、愤怒、羞辱……还有一种叫“悔”的情绪,在悄然发酵。
他想不通,明明自己只是替人出头,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他更想不通——这些曾在他威风时唯命是从的人,怎么一个个现在反咬自己如狼?
可他唯一能确定的是:
——自己,已经沦为了狗咬狗中的那块“骨头”。
而胡猛,此刻正在主帐中默默翻阅调兵名册。
有人进来禀报西营有骚动,他眉毛挑了挑,只说了一句:
“……先看着,不要插手。”
“让狗们,自己咬咬也好。”
帐中烛火微摇,光影斜照在他眼角,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一场“清算”,才刚刚开始。
……
时归正午!
太和殿中,钟声隐隐,日影正中。
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将整座大殿照得如金铺玉砌,却掩不住殿中那一层悄然浮动的阴云。
今日这改风日的最后一个早朝,一开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就在刚刚!
“你担心的是‘护短’之名,可你忘了……此前朕未让你复任,不是因为不信你,而是为了打蛇。”
“蛇不引出,如何斩首?”
“今日,蛇已出。”
“所以,该恢复正常了。”
这句来自少年天子的冷语尚未散尽,其回音仍回荡在每一位新党大臣的心头。
一语落地,如重锤砸心。
王擎重站在班列前首,额角冷汗悄然渗出。
他死死盯着御阶上那个年纪尚轻的帝王,心头一瞬竟像被冰水浇透,寒意从脊背窜上头皮。
“蛇……指的是谁?”
“他这话,是在警告谁?”
“是我们?”
他第一反应是要否定,可紧接着,一连串记忆如猛火卷来。
这些天来,萧宁接连“破格”任命旧臣边孟广为左相、魏瑞为中相,清流震动,新党失势;
又在宫禁风波中力保蒙尚元,扶起旧将,震慑宵小。
种种举动表面上似是少年意气、情感用事,可细细一想,却如布局密布,层层递进。
王擎重猛然意识到——
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是少年天子一时冲动的举动,而是早有安排。
“我们以为他还年轻,尚在学习;可如今看来,他是在借我们‘教学’……他,是在引我们入局。”
“所谓‘顺水推舟’,根本就是他钓蛇之术。”
身旁,林志远神色亦不复方才镇定,目光微垂,手中折扇竟未察觉间已经被他攥得微皱。
他想起萧宁最近几次与他的“交心”——无不是顺势附和,无不是虚与委蛇。
他曾以为自己已成为京中一摄,又一穆起章,可如今看来,不过是那盏灯下的虫,早已飞进了他布下的网中。
“今日你若逼得我难以开口,外人只会说朕徇私、护短、不明理;可若是你们逼得太过,朕便顺水推舟,连理都不讲了。”
那句“顺水推舟”,此刻听来,更像是一个冷酷的铺垫。
“朕本不想打你们……可你们非要逼我。”
这一刻,林志远手中折扇“啪”的一声裂开,惊得身旁两位年轻新党附从回头侧望。
他却不敢抬头,只紧紧闭口,额间青筋微跳。
他看向班列之中那些新党成员,一个个眼中皆带惊惧。
有的已悄悄低下头,不敢直视御座;
有的则唇微颤,似在思索是否该趁局势尚未恶化时,悄然脱身;
更有几个原本尚自矜傲的中年官员,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尽是迷惘——他们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
原来,这场朝局的节奏,从始至终都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昌南王党”、“重掌禁军”、“护短”……这一连串的操作,哪一步不是惊世骇俗,哪一步不是堂堂帝王破格出手?
他们曾自恃理占上风,以为不过是个少年君主,情感用事,终会被众口所劝。
可谁料——
这少年,不只是偏私。
他是在借偏私立威。
他是在借护旧人之名,敲打新党之实!
他在朝堂上冷言:“引蛇出洞”。
可“蛇”字一出,全殿之中,只有新党众臣心中一跳——
他们清楚,那是对自己人说的。
王擎重猛然转身,目光死死盯着林志远,眼中已露怒意:
“你不是说,他年轻,不会翻脸?”
“你不是说,他最多只是借势制衡?”
“你不是说,这只是做给清流看的权宜之策?!”
林志远嘴角微微发抖,却无言以对。
他明白,王擎重此刻的怒火,只不过是害怕的遮掩——他和自己一样,根本没想到萧宁会走到这一步。
“他不讲规矩了。”
“他不讲了!”
林志远这才真正明白,那句“护短怎么了”的意思。
那不是一时的情绪,那是蓄谋之中的揭榜宣战。
朝堂内,空气凝滞,几位年老的新党官员互望一眼,俱都神色沉重。
他们都明白,这不是一次宫禁风波的结束,而是一场朝局重洗的开始。
“若他接下来,继续打蛇……那我们这些‘蛇’……是不是也在名单上?”
“要不要先自请辞退,抽身避祸?”
“可辞了官,就等于自己承认了。”
“那不如死扛到底?”
“可他若真要打——”
这群曾在朝堂之上风头无二的“新党大佬”们,此刻却像是一群被冰冷水潭围困的麻雀,只能在一角瑟瑟不语,惴惴不安。
——在那金阶之上,玄袍少帝静静而坐,神色不动,仿佛早已知晓他们内心所想。
他的目光淡然扫过新党一列,唇角似笑非笑。
这一眼,宛如夜雨临山,寒气袭心。
他轻轻叩指案前,缓缓道出一句:“诸位爱卿,今日朕说了许多。”
“你们也该想想,朕到底在说什么。”
这一句出口,众人心头再震!
他没有点名,没有发怒,没有施罚——可那语气,却比责问更冷,比惩治更重。
这不再是一个需要百官引导、仰赖辅臣的少年天子了。
这是一个已经开始,自己掌控朝局的帝王。
……
钟鼓再响,日正当午,朝堂内外,却早已有人冷汗湿衣、背脊如冰。
而今之局,不是“蛇”伏堂下。
而是“龙”已现身,盘踞龙椅,缓缓吐息,随时一击封喉。
太和殿内,金钟悠扬而起,象征朝议结束的钟声缓缓敲响。
“退朝——!”
随着内侍尖声一唤,殿内百官才如梦初醒般,陆续从肃然垂首中抬起头来。
少年帝王萧宁并未再留言,只是淡淡扫了群臣一眼,便袖袍一拂,转身离开御座。
他的背影平静无波,却让不少人心头发寒,尤其是新党一列,更是面色凝重如铁。
尤其是新党之中,那些自认近年权柄在握、得势风光的官员,一个个面如死灰。
“蛇已出……”
这几个字,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点名!
他们不由得回想起最近数日,清流重新入权,边孟广上左相、魏瑞任中相,郭仪、许居正皆得以保位。
天子甚至在诸多奏疏上偏袒清议派,明里暗里开始翻旧账、清条案、整吏治……
若这些只是巧合还可辩解,但若统统归于一个意图之下——那天子早有谋划,是在“引蛇出洞”?
一念至此,许多新党官员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我们是不是,全都落入他的棋局中了?”一位吏部侍郎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颤抖。
“他这些日子处处顺水,是在诱我们主动现形……”
“若今日之局早已布下,那……”
一人猛然想起,今日早朝之上,魏瑞的任命赫然早已批过御章!
萧宁压根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从头到尾,在演一场戏!
此刻,退朝钟响,却不见多少欢声。
反而是人人心中,如芒在背。
……
但退朝归退朝,御道之外,那些早已习惯了朝中风向的“识时务者”却开始迅速转舵。
原本前些日子,许多中立派与墙头草之流,为了讨好新党,纷纷附议林志远、王擎重之策,言辞激烈、面目可憎。
可如今,随着蒙尚元复任、林驭堂贬为军卒的震动消息一出,又有清流三相稳固如山,众人顿时意识到——新党,或许要败了。
而清流,似又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