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微微一叹:“也许……还是有点不同的吧……”
而站在朝列最后一排的魏瑞,却是此刻最为平静的一个人。
他像是局外人一般,淡淡打量着前方那些或紧张、或笃定、或揣测的身影,眸中没有多少波动。
魏瑞本以为,今日朝堂之上,自己必死无疑。
可那位天子,却只以一句“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收尾。
他心中震撼非常,至今未平。
可当他看到所有人神情肃然、等待中相公布之时,内心那一丝刚刚生出的欣赏,还是被一缕沉重所压住。
“中相之位……若真落在那林志远手中……”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看错了你。”
“你萧宁再宽厚,再胸襟开阔,也终究还是一个被言辞煽动、被手段迷惑的年轻帝王。”
“权谋之术,胜在掌控;可国之重位,却在识人。”
“许居正老朽不堪,那也比林志远这等市侩小才,强上百倍。”
“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一双老眼望着萧宁,只剩下难掩的遗憾与无奈。
朝堂,仍旧寂静无声。
太阳已完全跃出宫阙,金光照耀大殿,将每一位朝臣的神色都照得清清楚楚。
萧宁的眼神缓缓扫过殿中百官,似笑非笑,沉静无波。
他的目光如春日晨霜,乍暖还寒,却也冷得透骨。
而那道声音,却迟迟未出。
每一息沉默,都如同凌迟般在众人心头刻下刀痕。
林志远的脊背挺得笔直,心中却已开始计时:
“一息……两息……三息……”
“陛下,为何还不说?”
太和殿上,金光耀目,群臣屏息。
御阶之上,玄袍帝王终于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却仿佛一颗磐石,投入平静湖面:
“中相之位,朕已定下。”
众臣齐齐抬首。
林志远眉眼不动,目中精光一闪而逝,手下的笏板握得更紧了。
清流众人心头沉沉,各自低垂着眉眼,不敢生出希望。
可下一刻,萧宁却平静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西都大相——魏瑞。”
话音落地,四座皆震!
那一刻,大殿仿佛被雷霆劈开,瞬间死寂!
林志远瞳孔猛地一缩,脊背一颤,仿佛有人在耳边重重打了一记响指。他下意识张了张口,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擎重身形一震,猛地转头,看向殿角那个满头白发的老臣,目光之中,掩不住的错愕和狐疑。
清流众臣更是震惊之余,如梦初醒。
“魏……魏瑞?!”
“那个……魏笔架?!”
“刚刚还当众痛骂陛下,几乎视死如归的魏瑞?”
“怎么会是他?”
“不是林志远?”
“不是……不是新党之人?”
疑问如同潮水,在每一位朝臣的心中翻涌交织,震耳欲聋。
而那一道声音的主人——魏瑞,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仿佛未曾听清。
也仿佛听清了,却没听懂。
一时间,他的神色呆滞,眼中的波光起伏如海,连站姿都出现了一丝恍惚的摇晃。
他不是没有想过萧宁会宽容,会放过自己。
但他从未、从未想过,这个刚刚还被他当众斥骂、几乎预判为昏君、被新党所控的少年帝王,会把这等至高权位……赐给自己。
魏瑞脑中,一时之间空白一片。
不是因为欣喜若狂。
而是因为太过不可置信,仿佛在梦中听到某位先皇在太庙中唤他上殿听政,声音悠悠,庄严隆重,却又虚无缥缈。
他双手轻颤,指尖无力,眼前浮现的,是自己一生的景象:
三朝老臣。
十六岁入仕,三十封郎中,四十登堂入阁,却因言辞太直、行事太拗,终究被逐至西都。
从一个“直臣之首”,成了“西都大相”。
那不过是一个养老的虚位,是上一任皇帝给出的“好听安置”。
多少年了?
从太安到洛陵,他已习惯了被人“远观而不近用”,习惯了递章不回、言表不听,习惯了“你说得好对不起,我们听不得”的君主官员。
他早就认命了。
甚至今日来此,他也不过是来死一次。
是的,死一次。
用他的命,换清流最后一点尊严。
可现在……
萧宁刚刚说了什么?
——魏瑞,任中相?
魏瑞脑中又回荡了一遍这句话,才迟迟抬起头,看向那站在御阶上的年轻帝王。
只见他玄衣金冠,负手而立,面容沉静,眼神平和。
不是怒意。
也不是喜悦。
而是一种极为稀少的平淡——那种看透一切、又不动声色的平静。
不是年轻人该有的眼神。
魏瑞心头剧震!
“他……”
“他早就定下了?”
“所以,陛下一早,就知道老臣了?”
魏瑞喉头一哽,心中突觉酸涩难言。
他这一生,走遍庙堂,无数权门,不知跪过多少龙榻前,折过多少天子腰。
可从未有一位君主,如此回应他的死谏——
不仅不罚,反而任用。
这不是心宽那么简单。
这是眼光,是胆魄,是……帝王之器。
他缓缓抬起手,止不住轻微颤抖,却不曾让人看出怯弱,而像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感情奔涌。
他没有立刻出列谢恩。
他只低声喃喃:
“陛下……你知我是谁?”
“你知我之性?”
“你还敢用我?”
“这天下……当真还有我魏瑞的地方?”
一瞬间,魏瑞眼眶微红。
不是懦弱,是血脉激荡。
一个人被弃用大半生,被指为死硬派、无用之人、旧制之腐,受尽白眼冷语,忽然有一日,被最高的声音唤起:“你来主持大局吧。”
这一声,不是提拔。
是重生!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慢慢出列,身姿佝偻却沉稳,踏步而出,缓缓跪下:
“老臣……魏瑞,领旨。”
他声音不高,却如暮鼓晨钟,敲得众人心神俱震。
直到片刻后,魏瑞重新站起身来,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朝御阶深深一拜:
“臣必不辱命。”
“但若日后言之不中、行之不当——”
“请陛下亲斩臣首,不容宽恕!”
萧宁依旧面色不动,淡淡点头:
“朕知卿之性。”
“既用,便信。”
“从今往后——大尧朝纲,由你、边卿、霍卿三人共议。”
“朕望尔等,辅朕以正,扶朕以清,不负今日之任。”
“退朝——”
太和殿前,金钟再鸣,百官出列。
朝堂三相定,天下目光归于洛陵。
魏瑞缓步而出,阳光洒在他白发之上。
他忽而低声一笑:
“老了老了……”
“可终于,不老得那么不值了。”
“中相!魏瑞!”
魏瑞!
中相魏瑞!
魏瑞口中喃喃的这四个字,心中一阵唏嘘。
中相!
魏瑞!
与此同时,这四个字同样如同春雷乍响,震得百官头皮发麻,心神震荡!
魏瑞?!
朝堂上,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位从西都赶来的死谏老臣?
那位三朝都不曾启用、素有“魏笔架”之称的“朝堂之最直者”?
那位方才还口沫横飞、在大殿之上当众指斥圣听、敢骂帝王不辨忠佞、不识吏治的魏瑞?
他,竟然成了中相?!
朝中诸臣在这一刻,简直比先前听闻“边孟广为左相”时更为震撼,甚至有人在瞬间微微踉跄了一步,险些站不稳。
林志远当即面色苍白,像是被人当头重锤狠狠砸了一记,身子猛地僵住。
他原本笔直的身姿,在这一瞬间竟然微微晃了晃!
“魏……魏瑞?”他喃喃复述了一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嘴唇颤动。
那是彻底的惊骇与荒谬之感。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本应死在今日谏言之下的老匹夫,那个一身迂直、动辄忤逆的西都冗臣,那个根本连政治现实都不屑一顾的“文痴”……
怎么会突然,被这位天子册封为中相?!
就连站在他身侧的王擎重,在瞬间也皱紧了眉头,眸中露出罕见的凝滞之色,仿佛也未料到萧宁竟会出此一着。
不是……不是应该是他林志远吗?
这三月以来,左相之位已得,吏部、户部尽入掌中,补缺之事八成归己,就连中相之位,在昨夜前的所有布置中,也都是稳中之稳!
怎么会是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