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挥衣袖,袖中飞出一道锦缎黄卷,被内侍稳稳接住。
萧宁目光扫过许居正,又看向霍纲。
霍纲上前一步,躬身而拜:“臣附议。”
“国家之本,不在党争,而在贤能。”
“请陛下斟酌。”
太和殿内,万籁俱寂。
许居正、霍纲、边孟广三人肃立丹墀之上,恭敬地等候着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的答复。
那道黄缎名册,已由内侍送至龙案之前。
萧宁并未急着开口,只是低头翻看,眸光淡淡,未起波澜。
黄纸微卷,字迹刚劲,其中确有不少新面孔——皆是清流近月来调查之贤士。
卷中,皆是清流所推举之人:或是文庙出身、操守清廉者;或是地方吏员中办政卓著、政声远播者;
也有新科进士中才思卓绝、心系民本者。无一人属党,无一人营私,全为国士。
可萧宁的目光,仅仅停留在卷首三行,便轻轻合上了。
“嗯。”他淡淡一声。
清流三人眼中燃起希望。
可下一刻,萧宁却淡然说道:
“这份名册……朕,先记下了。”
“不过,暂不予采纳。”
轰——
仿佛一声惊雷,炸裂在清流一方众臣心中!
“暂不予采纳……”许居正身体一震,脸色刷地一白。
他以为,哪怕不全纳,至少会择其中几人用之,可现在,却是全数搁置!
“陛下……”霍纲忍不住再度出列,正欲开口,萧宁却已抬手制止。
“霍卿。”他语气不重,却极具威严,“今日为改风之日,非党争之所。”
“你们所推之人,虽有其才,但多为文馆、学署之流,虽言论有方,然未历实际。”
“朕要的,不是空谈百姓之苦,而是实可立、用可行的‘人’。”
“朕更倾向于吏部、户部这批名录。”他说着,目光转向了王擎重。
“王卿。”萧宁朗声道:“你所奏名册,条理清晰,官职有序,各部衔接妥帖。”
“这才是朕要的办事之臣。”
“准了。”
此言一出,王擎重顿时拱手拜谢,声音铿锵有力:“臣领旨!谨不负陛下所托!”
身后新党阵列之中,林志远、徐仲诚、赵启文等人,神色皆是一震,面上浮现难掩的得意之色。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整个朝局的天平,已经真正倾斜!
——左相之争,他们已立于不败!
——改风之局,他们已占据先机!
而反观许居正三人,面色如铁,身躯挺拔如石雕,却没有再言一句。
边孟广拳头微微发颤,终于还是咬牙忍住了。
他明白,这一刻若强行抗议,便非是忠谏,而是逆旨!
——逆旨者,诛!
“这才是第一道奏表……”霍纲喃喃自语,望着那已经被轻轻放入一旁文案的清流名册,只觉心头冷入骨髓。
这第一道,已经被全盘否定了。
后面那些真正的良才贤士、隐而不仕之人,清流多年积蓄的底蕴,甚至连展露的机会都没有!
“他连试都不愿试一下……”
“是我们错估了……”许居正轻轻闭上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对陛下的一切揣测、理解与试探,或许都太过一厢情愿。
他们以为,陛下不过是被表象迷惑,只需点拨即可拨乱反正。
可现在看来,陛下根本不是被“迷”了——而是“看不上”。
他根本没有打算真正采纳他们的名册。
从一开始,这场“名册之争”,就是清流在自说自话。
而对面的那位年轻君王,只是站在高台上,静静看着他们挣扎、陈词、鼓动、倾尽全力——
然后,轻描淡写地一句:
“暂不采纳。”
“——准了新党的。”
这一刻,不止许居正、霍纲,就连那平日冷峻如冰的郭仪,眼神都终于有了一瞬的动摇。
“天子……已偏。”
“偏得太快,太狠。”
朝堂之上,无声却万语。
清流的沉默、新党的雀跃,如一冷一热,泾渭分明。
站在堂中的王擎重,脸上仍保持着端肃的表情,却无法遮掩眼中那抹隐藏的讥诮。
“你们老一辈,还在谈家国理想。”
“我们新一代,已经在分食朝权。”
——不知何时,窗外天光大亮,晨钟敲响。
太和殿内,肃风乍起。
一地金砖、一地昏黄,一地寂静无声。
而在众臣身后,东墙之上悬挂的大尧律制碑上,光影恰好照落下半截。
下半截,正是:
“臣有谏言,陛必纳之。”
今日之后,这一言,或许将再无意义。
因为帝王,已不愿再听。
太和殿内,钟声缓缓敲响。
萧宁垂眸看了眼手中最后一份奏折,轻轻合起。
“诸卿,退朝。”
“接下来的取士工作按照王卿说得来,名单也以其呈上的为准。”
随着一道沉稳的命令落下,殿内肃然起伏的文武百官齐齐跪下,应声叩首:
“恭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这一次,回应中少了几分激昂,多了几分沉重与复杂。
萧宁起身离席,披风轻扬,步伐稳健,率先离开了太和殿。
而他背后,是一片复杂交织的目光。
新党的臣子面带欣慰与自信,彼此对视中多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笃定;
清流阵营却俱是眉头紧锁,面色铁青,却无人再言一句。
他们知道,今日之局已定。
吏部尚书王擎重脸上仍维持着一丝谦和的笑意,微微低头,目送陛下离开,然后转身,朝身后几位心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朝局风向彻底改易。
……
朝退之后。
数日之间,大尧朝堂,风云骤起!
吏部尚书王擎重正式接手“改风日”后所有缺职之补任工程,立即在五日之内发布了第一批任官名录。
其中大多为林志远、赵启文、徐仲诚等人推举之人。
此批新官,遍布中枢与地方,涵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甚至御史台、通政司、都察院等关键监察机关,也纷纷有“新人上位”。
有朝中资历尚浅之人,一跃为中都主簿;
有仅是王擎重门下书吏之人,竟被委为南州学政;
更有几位昔日因贪腐被边缘的京官,在数年沉寂后,摇身一变,调任三品之职,再登庙堂!
朝堂内外一片哗然!
……
而新党动作之快,更超乎所有人想象。
不到七日,第二批取士名册公布;
十二日之内,吏部设立“临时任官巡评小组”,名义上为“审查各地空缺职位与地方官吏德才”,实则就是王擎重麾下权力彻底渗透地方政务的开端!
一时间,朝堂上下风声鹤唳,几乎人人自危。
有能力、有声望,却无党无靠之人,连夜搬离原住官邸,自请外调。
而更多人——那些原本态度观望、立场不明的中立派,纷纷在此刻“幡然醒悟”,主动造访吏部尚书王擎重府邸,或求自荐,或进名帖,或请门下引荐……
朝野之上,“王尚书”的称号已然超越常理。
“新政之主”“中枢之中枢”,种种溢美之词,层出不穷。
而在王擎重门外,日日宾客盈门,车马成群,吏员应接不暇。
整个大尧朝堂,从尚书台到外地州府,从三省六部到各司各寺,风向已然彻底翻转。
——新党,掌控了大局!
……
清流这边,却是愈发冷寂。
许居正闭门谢客,连日不出;
霍纲更是罕见地推掉了两场朝中例议,只在府中反复翻阅旧策与历年政绩档案,眉头紧锁,不言不语。
边孟广暴躁如雷,连日里在兵部拍桌砸茶,连十年旧友来访都不见半面。
他们曾经一度以为,新帝回朝,是一次朝局重整的机会,是清理旧弊的最佳时机。
可事实狠狠打了他们一巴掌。
他们呈上的名单,被弃如敝履。
他们推举的贤士,无一被纳。
他们苦心经营的清议声望,似乎在一夜之间化作虚无。
“陛下……真的弃我们而去了么?”
许居正仰头看天,眼中满是黯淡。
他不怕失败,也不怕政争。
但他怕的是——失去天子的信任。
那样一来,无论他们再有多少清策,再有多少忠心,都是一场空谈。
……
而朝野民间,已开始流传一句话:
“今年改风,吏部封王。”
“王擎重,一语定命。”
新党也在坊间以“改风三策”迅速建立民望,通过舆论掩盖其中的利益输送与职位倾斜。
一时间,百姓也开始信服:“这吏部,倒还真有点本事。”
……
这一切,看在许居正、霍纲、郭仪等人眼中,如吞刀入腹。
他们并不是没想过反击。
但没有实权、没有位置、没有人事大权的他们,所有的建议都会被王擎重那句“吏部权责所属,不得越位”挡回去。
“我们,真的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