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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闻歌谣董双造孽 取雏丹向弼受缚(1 / 2)

诗曰:

文景恩滋神化培,谁教阴鸷启雄猜。

此时泽有哀鸿集,何物天生磔鼠材。

竟少网罗开一面,妄将刀笔列三台。

苍鹰乳虎纷乘势,鸾凤潜光遂不来。

话说当时孙圣听罢石生计策,冷笑一声道:“此计虽妙,若要做得天衣无缝,却是不易。”当下着人往丁嗣隐居的白沙坞送去八抬聘礼,依计行事。

且说结亲当日,神庭山下石生的宅第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石生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家丁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喽啰大盘盛着肉,大瓮温着酒。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石生心怀鬼胎,喽啰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房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丁嗣引着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石生看见,便叫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丁嗣。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象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

那丁嗣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随从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石生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家丁都跪着。丁嗣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石生道:“休说这话,贤婿如今是孙大王的贵客,小女三生有幸,才可高攀。”石生把了下马杯。丁嗣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随同的家丁教把马去系在树上,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石生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丁嗣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说罢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石生拿了烛台,引着丁嗣,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石生指与道:“此间便是,请贤婿自入去。”

当下石生先行离去,丁嗣便推开房门,只见里面黑洞洞地,心中疑惑。丁嗣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面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却摸个空。屏风后忽地转出十二名铁甲力士,发生喊,齐齐围住丁嗣。不移时,丁嗣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软倒在地上。原来方才饮的合欢酒里,十香软筋散的药力已经发作。不知过了多久,丁嗣醒转时,发觉自家吃关在地牢里,四肢扣在石壁。只见孙圣亲执烙铁,狞笑道:“宝藏换自由,旧买卖新做如何?”丁嗣突然啐了口血沫,闷笑道:“兀那猢狲着道了!当年梁中书那厮运的十万贯生辰纲乃是空车,真货早走漕运进蔡京库房了!”孙圣大怒,把丁嗣连打了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那丁嗣只是默默不言。

且说石菊英因违抗父命,私自逃婚,被囚在神庭山绣楼里。只见老妪王氏前来送药。王氏捧药劝道:“当年在沂州,老身便用女儿诱他入府,今日小姐何不效法?”石菊英推开药碗,遗言道:“昔年雕舆藏杀机,今朝锦帐伏豺狼。奴家宁做清白鬼,不效画皮人!”言毕,将半支银钗刺入喉间,就此香消玉殒了。有诗叹曰:

银簪裂玉血凝霜,未嫁秋风骨已凉。

铁槛深埋三寸恨,雕梁空挂九回肠。

父挥金钺摧瑶蕊,天遣冰魂守寒塘。

夜台若遇丁郎问:陶菊新栽第几行?

再说三日后,丁嗣在牢中闻得噩耗,狂笑道:“好个美人局!前番销魂窟里逃性命,今朝温柔乡中丧鸳俦!”当下咬碎舌根,于墙壁上血书道:“丁不识,识得连环套;宝如山,山葬痴情人!”血书方成,丁嗣便以头撞铁枷而亡。正是:

红烛犹照旧雕舆,血浸罗帕泪痕新。

若问宝窟何处觅,青云山上月如银。

丁嗣虽死,孙圣亦不得那金银所在,仍旧十分苦恼。只见那屏风后面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一十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李明容头胎长子孙云。这孙云自小便十分聪颖。曾有一回随孙圣出神庭山西苑游玩,方食生梅,使奴仆至宫中藏取蜜渍梅,蜜中却有数粒鼠屎。孙圣大怒,召问藏吏,藏吏叩头。孙云便问藏吏道:“这奴仆昔日可有从汝求蜜之事邪?”藏吏道:“确有其事,实不敢与。”那奴仆不服,彼此争辩,孙圣喝道:“这二人辞语不同,当付狱推尽。”孙云拦阻道:“爹爹不必动肝火,此易知耳。”便令人破开鼠屎,屎里空燥。孙云大笑道:“若此鼠屎先在蜜中,中外当俱湿,今外湿里燥,必是这奴仆所为。”奴仆首服,左右也莫不惊悚。当下孙圣见孙云来此,便问道:“你不在西房中随你娘亲看书习字,来此作甚?”孙云不慌不忙,便打衣袖中取出一诗条来,交与孙圣看。原是首先朝律诗《节妇吟》,音词风华,情词婉恋,可泣可歌,亦浅亦隽。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又见那布帛后一面又绣着一首先秦故古律,是曰:

君曰嗤嗤,雪嫩为诗,人谓始龀,两小无猜,笑之如暧。

君曰嗤嗤,青涩为诗,人谓垂髫,竹马青梅,笑之如蕤。

君曰嗤嗤,束发为诗,人谓总角,同病相思,笑之如轼。

君曰嗤嗤,外傅为诗,人谓黄口,耳鬓相厮,笑之如姒。

君曰嗤嗤,勺豆为诗,人谓舞蔻,娉袅多姿,笑之如识。

君曰嗤嗤,及笄为诗,人谓舞象,射御当食,笑之如痴。

君曰嗤嗤,破瓜为诗,人谓玉碧,情颠心矢,笑之如司。

孙圣看了那两面诗词,却是嗤鄙道:“这明日黄花又来扰我了。”原来这孙圣虽娶李明容为正堂之妻,终其新婚燕尔并无他事,韶华旦过,孙圣便也纳了几房妾室,多有冷落李明容、孙云母子。当时孙圣看罢诗词,便随口说了两句闲话打发了孙云,叫回宫去。孙云郁郁寡欢,回去见了李明容,说孙圣仍旧如此。李明容道:“孩子你正在青年,翻身的日子很有多的,不像为娘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孙云道:“母亲休这般说,待孩儿日后登基为王,必让那一众趋炎附势之辈一报还一报。”李明容只是笑笑,仍就在这儿教授孙云看书识字。

只说孙圣次日便让石勇、石秀鞋带金银下山,找寻本地丐帮,聚集起一众乞儿打起拍子,聚在衙门前先是唱起莲花落,言语狸鄙,不忍卒读。道是:

老爷识见高,世世辅宋朝。

文臣兼武将,英雄盖世豪。

那府衙里的大小官员亦都收了孙圣贿赂,便散了几十铜钱,一把抛出,满天飞雨。那些乞儿得了铜钱,唱的愈加卖力。周遭县城里的破落户子弟见此也尽都来效仿,传十传百。往复多日,污言秽语雍塞巷角,黎民深以为害,官府也不能禁之。直至东平府里一位英雄出马,方才平息此事。

原来这东平府里有一位知府姓董名双,乃是道君皇帝政和年间的进士出身。初随军从种师道讨击西寇,因习得一西洋鎏金火枪之法,伴身左右,尝一日夷寇垒七十余,因此群贼战悚,皆呼他作炽云鹰董双。种师道亦曾亲拊其背曰:“子勇,余愧弗如!”授为东平府散官之职。董双前来莅任时,便问众父老疾苦。数内一老乡绅禀道:“往年梁山残贼王江、李逵曾在此闹过一遭,却未曾扰动军民,反除了程万里那个滥官,便要杀上东京去。后来听说被捕盗官军擒拿正法了。谁知前些日子又来了一伙河北贼徒,时常来烦恼村坊,弄得百姓们朝暮不得安息。那知今日相公转来,真是天可怜见,来保佑我们也。”

看官,你道这伙贼徒从何而来?原是河北磁州地界的炉峰山飞狐寨来的。那地界邻近太行余脉,山深林密,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有六个好汉聚义在此,扎下寨栅:为首的唤作铁臂猿元仲良,惯使一条丈八点钢矛;第二个唤作飞天狐昝仝美,飞檐走壁,善使一条铁鞭;第三个花刀将桑英,刀法精奇,巾帼不让须眉;第四个小邓通褚大亨,富商出身,颇有资财,身长八尺,勇力绝人,善使一根熟铜九节连环棍,百十人近他不得;末位的却是夫妇两个,从江南漂泊至此,一个唤作赫连仁,一个唤作方琼,却不知诨号。这六位头领,领着三五千喽啰,响应杨天王旗号,专一剪径劫掠,搅得大名府周遭村坊鸡犬不宁。

彼时坐镇磁州的知州,非是旁人,乃是那被白钦一伙闹了江州城,失了官位的高俅之子高尧卿。他被高俅极力保举,才减轻了罪责,贬到这偏僻军州来。这厮本是膏粱锦绣堆里长成,何曾吃过这等风霜?整日里愁眉不展,只巴望着早日熬过这苦日子,好打点关节,重返那花花世界。那州中兵马都监,便是平南立功,人称铁腕狼的李鏓,少时骑射娴熟,却也深谙官场门道,见高尧卿终日郁郁,便存了攀附之心。指望助这小衙内复起,自家也好跟着沾光。那时杨江义军主力,已被徐京、梅展、张开、杨温几个节度使杀败,一路南逃去了。独有元仲良六个据守山寨,李鏓点起州中厢军,前后也去剿了几次。怎奈那山寨险峻,元仲良等人又都是惯战江湖的好手,或据险死守,滚木礌石齐下;或趁夜劫营,神出鬼没。官军几番折损,丢盔弃甲,竟奈何不得这伙强人。高尧卿在州衙里坐卧不宁,只把李鏓唤来痛骂:“李都监!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区区草寇,旬月不除,叫本官这考课如何过得?若误了本官前程,仔细你的皮!”李鏓吃这一骂,冷汗涔涔,唯唯诺诺,退下堂来。

当时李鏓愁肠百结,回至都监司,左思右想,强攻硬打怕是无望,反损兵折将,更添罪责。他捻着几根刘海,眼珠一转,忽地计上心来:“有道是‘破财消灾’!既然硬弓射不下这伙强梁,不如使些软手段?只要哄得他们离了河北地界,便算我等的功劳,高知州面上好看,复官有望,我这前程不也跟着亮了?此计虽有些腌臜,却也顾不得了。”

当下李鏓寻了个心腹孔目,唤作九头鸟郑武,扮作行商模样,怀揣着沉甸甸一包金银,趁着夜色,悄悄摸上山寨。到得聚义厅上,见了元仲良等头领,郑武便道:“都监李大人深知各位头领在此也是迫于生计,非是长久之计。如今情愿为山寨奉上纹银三千两,权作盘缠,只求头领们高抬贵手,挪个贵步,去别处快活。彼此行个方便,免动刀兵,岂不两全其美?”说罢献上金银。

待郑武去后,元仲良等人聚在一处商议。但见那聚义厅上,金银锭子堆得小山也似。为首的元仲良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想我元仲良落草,本为世道所迫。如今竟要受这腌臜官儿的银子,如同乞食!此等行径,与那贪官污吏何异?这银子却有些烫手。”褚大亨却对众人道:“这铁腕狼倒是识趣。我等攻打大名府不成,仅凭磁州这穷乡僻壤,骨头都榨不出二两油了。拿着这现成的盘缠,咱们换个富庶地方快活,岂不美哉?省得跟官军死磕,伤了自家兄弟。”却见桑英柳眉倒竖,一掌拍在桌上道:“褚大亨,你这厮闭了鸟嘴!我等聚义山林,纵是劫掠,也讲个替天行道。如今竟要收受狗官贿赂,如同被招安的鹰犬!此等行径,传将出去,江湖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这银子,我桑英一文不要!要散伙便散伙,我自守着山头,官军若来,凭老娘手中刀说话!”褚大亨拍案道:“俺老褚当年在老家,也是管着几处矿山、几十条商船的人。最明白一个道理,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钱乃是磁州官府认怂的买命钱,正好充作我们东山再起的本钱。列位既议不决,俺老褚便先带兄弟们下山。赫连贤弟、方家妹子,可愿随某走这一遭?”方琼道:“桑姐姐气节,小妹深佩。然困守于此,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褚大哥洞察明晰,依我之见,东平府富庶通达,我等便投去此处,正好重整旗鼓。”赫连仁见浑家表态,也沙声道:“自当同往。”三个收拾好行囊,只留下一百两白金,头也不回,连夜下山东去了。当下一同辞去的也有一二千人。

当下送别三个下山罢,元仲良又见桑英只愿留守山寨,也不多劝。便叹了口气,转头语昝仝美道:“我欲修行以终天年,你欲去那里?”昝仝美道:“小弟有父母、妻子在城东,离魏州一百五十里,欲回家养亲,不知寨主许不?”元仲良摆手道:“你自去罢。我已单身,又无家眷,只愿去天王堂出家,再不管是非。”二人各带五十两白金,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一义能敦四海心,仲良仝美契尤深。

临行辞语真悲切,又倒资囊赠与金。

果然,不消三日,磁州境内这伙强人便走了大半。李鏓见此,便调集重兵,猛攻飞狐寨。桑英虽勇猛绝伦,一把花刀舞得泼风一般,连斩数名军官,奈何势单力孤,终被官军攻破寨门,身被数创,力竭战死。至死怒目圆睁,手中钢刀紧握。李鏓大喜,便枭了首级,用木匣盐封了,报称“官兵奋勇,贼寇溃散”。高尧卿见匪患已平,喜不自胜,少不得打点文书,飞报东京,只盼着早日调离这苦寒之地,不在话下。

岂料这伙强人离了磁州,一路向东,浩浩荡荡,竟真个投奔那东平府地界去了。三个好汉占据了紫盖山,劫掠过往商旅,攻打富户庄园,声势更是浩大。那新任的东平知府董双,乃是个清廉干练的官儿,正欲励精图治,整饬地方。忽闻数千悍匪入境,占山立寨,四处劫掠,登时焦头烂额。他望着案头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不由得拍案怒道:“这伙强徒,分明是从磁州流窜而来。想必那处的捕盗官兵无能,剿匪无功便罢,竟似礼送出境一般,将这泼天大祸推到我东平府头上。真真气煞人也!”却也临危不乱,自去调兵遣将,严加防备。差两员团练使为先锋,也都是人物,按下慢表。

先说那马兵团练使汤密,乃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不事生产,反覆残害,举无与比。武艺却端的不俗,惯用一根虎眼竹节钢鞭,浑如铁鞭王呼延赞一般。早年入仕之初,便有水贼遣军围攻建康府境,汤密驰往赴救,贼皆破走。满府人口顺,爱慕汤密武艺,都叫他赛呼延汤密。不想这汤密万般虽好,却有一个坏处,性好残虐施暴。那金陵城中有一富户,贪秽受取,干乱吏政。汤密念其家私,十分觊觎,便率府吏前往抄家。不由他人分说,诘责所犯,罗织罪名,酷刑拷打,不一日便将他折磨而死,家财尽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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