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们仨将此人看得分明,这时,突然又从她身后站起来一位——这人方才坐在我们身后,倒是谁都没有察觉,这会儿站起身来,好家伙,好悬没把车厢顶给捅出个窟窿。
只见他金色的板寸头距离车顶铁皮不过一掌,身高怕是有两米挂零,外面这么冷的天气,上身愣是只穿了件洗得发灰的圆领汗衫,领口被虬结的胸肌撑出裂帛似的豁口,外罩一件土黄帆布猎装马甲,马甲上的纽扣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能弹射出去,下身着帆布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团灰白,裤脚同样塞进高帮登山靴里。
顺着衣服往上观瞧,这才发现,最慑人的原来是那张脸——但见面容粗粝,鼻梁左侧一道疤痕清晰可见,鼻梁高耸,眉弓突出,这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种的特征,腮帮两侧蓄着许久未刮的胡茬。随着身形站直的同时,两只石英蓝色的眼珠扫过车厢内目光所涉及到的每一个人,最终将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前方的女子后背。
我不由地在心底一阵惊呼,好嘛,这位爷一个人好悬得买两个人的票,要不也根本坐不开他,旁边乘客不知道的,还以为北极来的熊瞎子上了火车了。
我们仨都被突如其来的掌声搞得莫名其妙。
这时,就听车厢里有一个略带南方口音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紧接着一位看面相约莫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从面前的二人身后一闪而出,悄无声息地立在当前,只见来人身量不高,穿着件不新不旧的深青色长衫,袖口微卷,露出里面一截素白的杭纺内袖,长衫上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头戴瓜皮小帽,帽檐压得恰到好处,鼻梁上夹着一幅玳瑁边的圆框眼镜,衬得一张圆脸愈发显得和气,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初看带笑,细瞧之下,却似藏着两口深潭,偶有精光如游鱼般倏忽掠过,透着一股阅尽世事的洞明与不易察觉的算计。
只见这人甫一站定,紧接着目光飞快地在我们三人身上扫了个来回,左手便稳稳压住右手,双手抱拳当胸,动作极是利落,温言开口道:“辛苦辛苦,您各位辛苦……”
一旁的老八见状,立即站起身来,同我一起拱手回敬道:“彼此辛苦!蘑菇,您哪路?什么价?(哥们,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老话儿讲,“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话听着平常,却是实打实的江湖切口、黑话暗语,在道上唤作“春典”。这春典具体打哪儿来、又怎么一路传下来,年头太久,早已淹没在江湖烟尘里,难考其详。皆因这跑江湖的,天南地北讨生活,流动性大,久而久之,这句“辛苦”便成了五湖四海江湖同道相认的通用口令,透着一股子同命相怜的默契。
这春典里头,学问可深。
按着江湖里的“八大门”分门别类,演化出“八典”。
“八大门”囊括了江湖行当的筋骨——评(说评书的)、圌(说相声的,也叫“团春”)、调(使偷行窃的)、柳(唱鼓曲的)、金(算卦批命的)、皮(卖野药、走方郎中的)、彩(变戏法、撂地卖艺的)、挂(练武把式、保镖护院的)。
跑江湖的,多属这下九流的行当,风里来雨里去,挣的是辛苦钱,搏的是命悬一线。有道是“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彼此见面,一声“辛苦”递过去,既是亮明身份,也是道一声同行的不易。有了这层江湖身份的铺垫,往下谈事儿,哪怕言语间偶有冲撞,双方心里也存着几分“同道”的情分,彼此留个台阶,有个容让。
只见面前这位爷也不多废话,抬手推了推眼镜,音色温润,开口道:“两位爷,还有这位小姐,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话音落下,他极为得体地欠了欠身,随即向侧后方轻巧地退开半步,将身后一直静立的那位女子让到了主位。
“这位,”他微微侧身,恭敬地引介,“便是我们此行的把头,江湖上朋友抬爱,送了个名号——‘惊蛰’。”
那被称作“惊蛰”的女子一身利落黑衣,身姿挺拔如松,虽未言语,却自有一股沉静而锐利的气场迫人而来。
“后面那位兄弟,是俄国朋友,力大无穷,性子也直,道上朋友都唤他‘白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