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远望人影消失在南面的密林之中,回过身去,看到了黑鸦一般的北狄大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蹄声如雷,震天动地。
他的目光从身边之人一个个扫过去,只看到一种神情,那便是恐惧。
那是死亡的气息。
恐惧,像是映在眸中的火光,随着北狄军由远及近,在瞳仁中一点一点放大。
羌人率先冲到阵前。邑都握紧了刀,冷汗将刀柄都浸透了。他低骂一声:
“今日要是死了,我只可惜阿密当交给我的幼子桑多还未长成。我,有负他所托。”
“哈娜说,等我回来,就给我生个儿子。我可不能死在这里……”莽机咬牙道。
顾昔潮回望他们,道:
“战至最后,为求生机,如果你要重新投入北狄可汗帐下,我绝不会怪罪。是我欠阿密当一条命。”
邑都等羌人愣在原地。
这是在为他们料理后事,安排退路了吗。
莽机红了眼,领着羌人振臂疾呼:
“老子从不投敌!老子今天跟他们拼了。”
邑都狠狠瞪了他一眼,怒声道:
“顾九,你可别死了。阿密当的仇,我还没找你报!你这条命,得给我好好留着!”
“你放屁,有将军在,自然是无往不胜!”骆雄重重拍了拍胸脯。
说起性命,顾昔潮倒想起,为此战趋吉避凶,赵羡特地强拉着他摆过卦。
一连起了三卦,皆为“坎”卦,赵羡面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摇头叹息。
他少时为儒生,亦熟读《易》,颇通爻辞,自知坎卦有三,卦卦不得生。
最后,赵羡反复推演之后,却笑道,三坎相加,乃死局逢生之命。除非他自寻死路,可再入生门。
顾昔潮失笑。
他这条命,若非亲手交出,确实无人可拿走。
火把摇晃闪烁的光里,顾昔潮望着身旁的邑都,目色沉静,道:
“邑都,还有一事。”
邑都回首。
男人的声音犹为低沉,唯有他能听到。
只见顾昔潮北望云州,淡淡地道:
“若我战死,将我的尸身,送回云州。”
邑都微微一怔。
即便顾昔潮并未道明云州何处,他也知其所指乃是那一处私宅。
这十余年来,他曾无数回代他入内,供奉香火。
死生之前,他心念之地,唯有那个家。
轰鸣般的马蹄声纷至沓来,林中一重重的树枝在夜风中颤动,新长的嫩叶被骤然泼上了几滴温热的血。
大魏军列阵,杀尽了一队又一队围上来的北狄兵。
敌人在源源不断地包围过来,像是堆砌成了的城墙,不停推进,围困里面的人马。
刀尖先是刺中了马匹,再指向其中搏杀浴血的军士。
人影幢幢之中,先是传来一声轻笑。
漫天流窜的箭矢的刮擦声,血肉的撞击声里,带来女子的低吼:
“你们快把厄郎给我交出来!”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刺荆岭今夜突然涌入大批北狄精锐,是北狄公主铁勒鸢亲自派兵来追回落入他们手中的驸马。
战甲红袍的女子从亲兵的簇拥中信马走出来,睥睨垂死挣扎的大魏人:
“阿弟,你带走他又如何,他不会跟你走的。他的心,在我这里……”
她直直盯着顾昔潮,勾唇笑道:
“你再不交出来,我可不会再顾念你是他阿弟,定要你们全部死在刺荆岭!”
她话音刚落,手臂一扬,又一波箭矢从天而降。
骆雄等人忙于招架,却见顾昔潮独自朝铁勒鸢的大军走去。
男人孤身一人,肩甲浸赤,步履沉定,如尸山血海里厮杀过的恶鬼,每上前一步,竟让举刀在前的北狄兵生生后退了几步。
“阿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把厄郎交出来,我便退兵,放过你和你这些人。”
语罢,她呼哨一声,正在进攻的北狄兵退了回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围陷的大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