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看宅院的徐老历经战乱,丧妻丧子,神志不清,还当他是昔年那个意气风发要买宅娶妻的小将军,出来迎接。
他大氅覆雪,步入家中。一间暗室,百余座灵位如群峦起伏,无言相望。
红布如无边夜色笼下,覆住了满堂灵位,掩埋了曾经的希冀。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鎏金玉印的婚书,置于最前头的那三座灵位之前。
而后,一如既往,为故人奉上三炷清香。
……
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黑暗中,沈今鸾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周身有一缕一缕的轻烟,正源源不断地没入她的魂体之中,充盈起来。
她愣了一愣,想起方才她好像做梦了。
梦中,有一道人影在案前焚香。一身甲胄覆满白雪,冰寒的光融进了那一小簇火焰里。
那人在给她烧香。
待他缓缓回身之时,窗外的大雪就纷纷落了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都做鬼了,还能做如此离奇的梦。
沈卿鸾怅然若失,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祠堂和窗外春山桃的香息,才想起,这里不是顾昔潮在云州的私宅吗?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力竭之时听到他说,要带她回家。
云州,确实曾是她的家。
今日,却只能暂住在顾昔潮的私宅。
“咚,咚——”
一阵沉稳的叩门声之后,房门推开。一缕风吹来,灯火轻摇,帷幄微微拂动。
来人阖上了门,步入房中,修长身姿隔绝了屋外雪气和争吵声。
“明河公主以为我们定会逃回朔州。一连派了数十支追兵往朔州方向去了,一路在追查尸骨的下落。”
沉稳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看到顾昔潮立在门前,半侧脸映着烛火柔光,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
她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
“所以,顾将军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留在云州。”
论老谋深算,还得是顾大将军。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铁勒鸢绝对想不到,他们竟还留在云州。在云州还有一处居所。
可她为什么对大魏主将的尸骨如此上心?
沈今鸾揉了揉眼,从榻上起身,裙裾落地,她低头一看,面上迅速涌起几丝薄红。
身上那件缢杀北狄可汗时撕裂破损的月白长裙不见了,而是一条卷草纹的白衫青裙,清淡秾艳相宜,别有一番端庄。
谁人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她呆滞地看着顾昔潮,耳后一热,才想起自己已是鬼魂,无需换衣,他定给自己又烧了衣。
也对,那一身月白长裙已在混战中被扯烂。她从牙帐出来那个样子,定是吓坏他们了。
沈今鸾抬手不断地绞着一绺发辫,忽然开口,声音轻如飘雪:
“我,可怕吗?”
我是恶鬼,你怕不怕我?为何千万人中,唯独你朝我走来?
她低垂螓首,脑中浮现出那夜所有人耸立避退的场景,其实想问这一句。
“可汗猝死,北狄大乱,诸王争位,大魏北疆有了数年的喘息之机。”
“你杀了铁勒腾,救了我们所有人,也做成了我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顾昔潮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犹如月隐星沉,晦涩之中带着她不熟悉的哀恸。
“旁人或许惧怕,但我,认得你本来面貌。”
唯有我,知你本来面貌。
明媚的光鲜的,丑陋的不堪的,完整的破碎的,挚爱的厌憎的……只要是你,便想全部懂得。
幽影里的女子静美其姝,月色下雪白如缎的一截颈子仰起,好看的杏眸睁大几许,眼尾沾染烛火的薄红,微微翘起。
他默默凝望她,从前只在梦寐里见到的神情,一颦一笑,又复现在他眼前。
瘦长的五指在袖侧紧张地握紧又松开,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伸了过去。
朦胧的灯火里,她的神容露出一丝讶异,却也没有退却,任由他的手拂过面靥,轻轻落在浓密的鬓发之间。
“娘娘的头发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