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库房里,时间沉淀成一种带着尘埃和墨香的厚重寂静。空气清冷干燥,唯有头顶几盏嵌入式的冷白灯管,在幽暗中割裂出几道锐利的光域。我正屏息凝神,指尖悬停在恒温恒湿展柜冰冷的玻璃上,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馆藏一级文物——明代泥金写本《妙法莲华经》。经卷在特制灯光的映照下,泥金小楷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流淌着一种沉睡千年的、内敛而庄严的光泽。就在我指尖即将触碰到玻璃,准备进行例行检查时,身后厚重、隔音的库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不啻于惊雷。
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猛然转身。视野瞬间被闯入者占据——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穿着剪裁极为考究的深灰色西装,姿态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浑然天成的优越感。他的侧脸在冷光下轮廓分明,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削。他正微微低头,似乎在整理袖口那颗熠熠生辉的铂金袖扣,动作从容不迫。
而我的身体,却在他抬眸望过来的那一刹那,背叛了所有意志。
我的手臂以一种极其笨拙、完全失控的姿态向后猛地一甩。手肘重重撞在了恒温恒湿展柜坚固的金属棱角上。
“砰!”
闷响之后,是令人心脏骤停的、清脆而尖利的碎裂声!
展柜那厚重的特种玻璃,竟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蛛网纹!更可怕的是,撞击的震动透过柜体传递进去,那卷沉睡的《妙法莲华经》如同被惊醒的蝴蝶,猛地从托架上弹跳起来,翻滚着跌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我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千年信仰与文明的泥金经卷,以一种缓慢而残酷的姿态,在冰冷的库房地面上铺展开来。几片薄如蝉翼的经页,甚至因这剧烈的撞击而脱离母体,打着旋儿,悠悠飘落,像垂死的金色蝴蝶。
“不——!”
我失声尖叫,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撞出绝望的回音。膝盖一软,我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悬停在那些散落的经文之上,不敢触碰,仿佛它们是滚烫的烙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窒息般的疼痛,冰冷的恐惧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完了,全完了。这件国宝,这份承载着无数虔诚和历史的重量……竟在我手中……
“对不起!非常抱歉!”那个清冽如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真实的急促。他快步走到我身边,同样蹲下身,目光扫过地面狼藉的经卷和碎裂的玻璃,眉头深深锁紧。“我没想到……这门……”他似乎想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绝对禁止外人进入的核心库房,但话语最终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歉意,“我是江临。”
江临。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一片混沌的大脑里砸出空洞的回响。我根本无暇回应,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场灾难死死攫住,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职业生涯,就此终结。
后来在馆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馆长面沉如水,反复翻看着那份损失初步评估报告。江临则站在一旁,姿态依旧挺拔,但那份从容里也染上了几分凝重。他声音沉稳,清晰地承担了责任:“是我疏忽,没有确认库房状态就贸然进入,造成了林晚女士操作失误。修复所需的一切费用,由我个人承担。”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意味,“非常抱歉,林小姐,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惊吓和麻烦。”我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惊吓?麻烦?这轻飘飘的词汇怎能覆盖那泥金经卷碎裂在我眼前的绝望?还有那份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羞耻感——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击。
走出馆长室,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苏瑜,我那号称塔罗牌能通晓过去未来的闺蜜。我木然地接起,那头立刻传来她高八度的、带着神秘兮兮兴奋感的声音:“晚晚!我刚算完!你猜怎么着?‘命运之轮’倒转!‘高塔’崩塌!尤其那张‘死神’牌……啧啧啧,指向一个男人!一个你第一眼就看到的、穿得人模狗样、气场特强的男人!听我的,赶紧离他远点!那绝对是你的报应!大凶!避之唯恐不及啊!”
报应。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还在滴血的心脏。
古籍修复室成了我暂时的避难所。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明矾水和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气味。我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眼前的工作台上。那里摊开着一部清代地方志的残页,纸张脆弱发黄,边缘布满虫蛀的痕迹。我戴上放大镜眼镜,手持细如发丝的毛笔,蘸着极淡的明矾水,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几乎断裂的折痕进行加固处理。每一笔都屏息凝神,指尖稳定得近乎僵硬,仿佛要将刚才库房里那份失控的颤抖彻底锁死在身体深处。
只有工作,只有这需要极致专注和稳定心神的修复,才能暂时压住心底那头因“报应”二字而咆哮的野兽,才能不去想那张在冷光下轮廓分明的脸和他那句“由我承担”带来的、令人烦躁的复杂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修复室厚重安静的门被轻轻叩响。那声音很克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放下笔,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江临。
他换了一身浅米色的休闲西装,少了几分昨日的锐利,却依旧挺拔出众。只是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歉意,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打开的、硕大的锦盒。盒子里,是几片触目惊心的、泛着莹润青光的碎瓷片。那青色,深邃如雨后初晴的天空,釉面光洁温润,即使破碎了,依旧能窥见其昔日无与伦比的美。碎片的边缘锋利,反射着灯光,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元青花。还是器型如此规整、釉色如此纯正的……看那碎片的弧度,至少是个尺寸不小的梅瓶或玉壶春瓶。价值几何?我不敢想。
“林晚小姐,”江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气质不符的局促,“又是我……非常抱歉打扰你工作。昨天……那个意外之后,我想着无论如何该亲自再郑重道歉一次。刚才在楼下大厅,本想等你出来……”他顿了顿,脸上懊恼更甚,“结果转身时没留意,碰倒了展柜旁边的一个立式瓷瓶……就是这个。”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青花碎片上,满是真诚的歉意:“我知道这是馆里的重要展品,损失我会照价赔偿。只是……感觉特别对不起你,好像每次遇到我,都会给你带来麻烦。”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麻烦?又是这个词!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混合着苏瑜那句“报应”带来的憋屈,还有眼前这价值连城的碎片带来的眩晕感。我看着他捧着锦盒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捧着毁灭的证明。我的视线像是被那碎瓷片的寒光烫到,猛地收回,心绪混乱如麻。
“江先生,您……”我试图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瞬间,我的身体再次背叛了我。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拉开点距离,脚下却不知怎么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下!为了稳住身形,我的手本能地向前伸出,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物。
旁边的工作台上,放着我刚刚调和好、准备用于修补地方志残页的一小碟乾隆御墨仿古墨汁。那墨汁乌黑浓稠,沉淀着百年的色泽。
“哐当!”
我的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小巧精致的白瓷墨碟上!
时间仿佛再次慢放。小小的墨碟以一个优美的弧度飞离桌面,里面浓黑如漆的墨汁如同挣脱束缚的恶龙,泼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致命的黑线。
目标,直指江临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浅米色高定西装前襟!
“噗——”
沉闷的、液体撞击织物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墨汁,如同黑色的毒液,在他胸前迅速洇开,贪婪地吞噬着那纯净的米色,转眼间便形成了一大片丑陋的、湿漉漉的墨迹。几滴墨点甚至溅到了他线条利落的下颌上。
世界,死寂。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脸颊烧得滚烫。指尖残留着刚才碰到墨碟边缘的冰凉触感,眼前只有那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墨黑。
江临也彻底愣住了。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迅速蔓延的墨迹,又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茫然。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那捧在手里的元青花碎片锦盒,也微微倾斜着,几乎要从他手中滑落。
修复室里只剩下浓烈的松烟墨气味,以及我们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沉默。
接二连三的“事故”,像无形的重锤,将我砸得晕头转向,只想缩回安全的壳里。我几乎是以一种逃离的姿态,主动申请了外派任务——去市郊一处刚发掘的明代家族墓地现场,抢救性清理一批出土的纸质文献。那地方偏远,尘土飞扬,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正好能隔绝一切与“江临”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苏瑜的“报应”预言,如同诅咒般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我:远离他,必须远离。工作繁重而枯燥,却也意外地让人心静。我戴着口罩和手套,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刚从潮湿泥土中剥离出来、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纸页进行初步清理和固定。每一张泛黄发霉的残页,都承载着几百年前一个家族的记忆碎片。时间在这里沉淀成具体的形状,也暂时麻痹了我心头的惊悸。
任务接近尾声。最后一批需要运回馆里进行深度修复和研究的,是墓主家族一套极其珍贵的明代族谱原件。它们被装在一个特制的、内衬柔软海绵的金属保险箱里。箱子很沉,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抬上运输车。
那天下午,阳光刺眼,工地上机器轰鸣,尘土在光柱里飞舞。我和同事老张一人一边,吃力地抬着那个沉重的保险箱,一步一步挪向停在几米外的厢式货车尾门。箱子很沉,压得我手臂酸痛,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老张在前,我在后,箱子的重心微微向后倾斜,更多的重量压在我的手上。
就在我们即将靠近货车尾板时,老张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哎哟!”他惊呼一声,手上力道骤然一松。
整个沉重的保险箱,瞬间失去了前方的支撑点,像一座小山般猛地向后朝我压来!巨大的惯性带着我向后倒去,我死死抓住箱子的提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根本无法阻止身体失衡的趋势。
完了!箱子要砸下来了!里面的族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猛地从斜刺里伸了过来!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稳稳地托住了保险箱沉重的底部,同时另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肩膀!
一股熟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江临!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他穿着深色的工装夹克,额前垂落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他此刻正全力稳住那个沉重的箱子,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
“小心!”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工地的嘈杂。
“江……江先生?”老张稳住身形,也认出了他,一脸诧异。
“正好路过,看你们需要帮手。”江临言简意赅,语气平稳,目光却牢牢锁在我身上,“没事吧?”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探寻,还有一种让我心脏漏跳一拍的复杂情绪。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被他扶住的肩膀,巨大的惊愕和一种更深的恐慌攫住了我。苏瑜的声音在脑海中尖叫:报应!阴魂不散!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能精准地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命运的恶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赤裸而狰狞。
“没…没事!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想立刻结束这该死的接触!“来,先把箱子抬上车。”江临似乎没察觉我的僵硬,依旧稳稳地托着箱底,示意老张搭手。老张连忙应声,上前重新抓住他那边的提手。我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次抓住箱子后方的提手。三个人合力,沉重的保险箱终于被抬升到与货车尾板齐平的高度。
“一、二、三……放!”
箱子稳稳地落在了货厢里。
就在我如释重负,准备彻底松开手的那一刻——也许是刚才的惊吓和用力过猛,也许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慌乱感再次扰乱了我的神经——我的指尖,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擦过了保险箱侧面一个并不明显的、微小的卡扣!
那是一个负责额外固定箱盖的、不起眼的金属搭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