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她的,只有徐云瀚梦中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语,依稀辨得是含混的“娘……”,带着无限孺慕的酸涩。
黑暗里,微弱稀薄、不知是月光还是霜辉的光线,勾勒出徐云瀚饱经风霜与忧愁侵蚀后、线条更加硬朗却写满疲惫的侧颜轮廓。云儿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齿间弥漫开。那份因不忍搅扰兄长沉睡而强压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液,再次凶猛地冲刷四肢百骸。堤坝轰然崩溃,积蓄了一整日的惶恐倾泻而出,声音颤抖破碎,带着强抑的泣音:“哥……明天……明天老师就要……就要把你交到那天云宗的……大门里了……我……我不想……”“不想”二字之后,只剩一片被堵死的呜咽,梗在冰冷的喉间。
那令人心碎的抽泣声,像冰冷的针刺,终于穿透了徐云瀚深沉的梦境。寒气的侵袭令他猛然一悸,骤然睁开眼。撞入眼底的,是云儿那双浸透了泪水与无边恐惧的眸子,倒映着点点微光,如同寒潭中将要沉溺的孤星,凄惶而绝望。一股巨大的酸涩猝然撞击心口,瞬间封堵了喉舌。他深深吸入一口刺骨的寒雾,强压下胸腔的翻涌,唇线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掌心温热,轻柔地覆在她被冷汗濡湿的额发上,轻轻揉了揉,刚醒的嗓音带着粗粝的沙哑,却竭力温柔:“傻丫头,怕个甚?不是早应了你?你那师父早把票子定死了,会带你常去看我的。”他故意挺了挺胸膛,让那故作轻松的音调,在这黑暗的车厢里划开一道脆弱的亮缝,“你哥我到哪儿,不是响当当的一方人物?哪个有胆,敢动我妹子的哥?”
那声带着宠溺的“傻丫头”,其残留的温热触感,此刻仿佛又灼在了耳根。云儿蓦地垂下头去,纤秀的手指死死绞住衣襟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要凭借这细微的动作将昨夜那失控的软弱绞个粉碎,声音细若游丝:“……那……那也终究是……不一样……”
昨夜的迷惘泪痕未干,今朝的离别巨闸又沉沉落下。车厢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云儿猛地吸进一大口冰冷的、混合着尘埃与草木湿气的空气,如同汲取了战场上最后一丝勇气,猝然抬起了头。那双总是盛满信赖与纯稚波光的眼瞳,此刻被彻底洗去迷蒙,只剩下一片凛冽的清透,锐利得如同初磨的水晶匕首,径直刺入徐云瀚眼底深处,带着一种孤绝的、近乎破釜沉舟般的执拗:“哥!我知道的!你定是那振翅九天的鹏鸟,前程浩渺如星河,去了天云宗那般地界,自有琼花玉树环绕,自有那……比我伶俐百倍、好看千倍的可人儿伴你左右……她们懂你志向,解你烦忧……”她声音忽然拔高,那份努力维持的镇定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其下泣血般的哽咽,“可那些人……她们都不是云儿!不是和你一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小丫头啊!”
一颗饱满欲滴、滚烫异常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睫毛的束缚,如同坠落的琉璃珠,“嗒”一声脆响,重重砸落在她身下那片素净的湖蓝裙裾上,瞬间晕染出一小片深暗的、绝望的湿痕。
“我懂!我都懂得!”她用尽全身力气眨动双眼,试图驱散那汹汹而至的泪意,却只是徒然,反而激起更多水光,“我凭何要将你一辈子绑在身边?我不是那个只会扯你衣角的小妮子了!你没错,你本该去摘那世间最大的明月,本就该去享那人间至欢……”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在她颤抖的声音里砸落,“可我的心……这团不听话的肉!它不听我的!”她猛地闭上眼睛,仿佛在与体内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狂暴力量搏斗,“那把叫做‘分别’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就那么一下地割着我的肉啊!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我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束手无策!一点法子都没有!那份只能看着、等着的滋味……那份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改不了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是生生从沸腾的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碎石,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硌”得人耳膜生疼。
最后一个泣血的音节尚未落地,云儿整个人已如同被飓风摧折的苇草,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自我毁灭的力量,狠狠撞入徐云瀚怀中!双臂如同濒死的藤蔓,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死死箍住他精瘦的腰背,仿佛要借这拥抱将每一寸骨肉、每一缕魂魄都熔铸进他的血脉。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流淌,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灼烫着其下的皮肉。她把整张泪痕狼藉的脸深深埋在他胸膛最温暖的凹陷处,所有精心构筑的堤防彻底溃决,只留下最原始、最纯粹、不带任何修饰的眷恋与绝望。闷闷的泣诉,伴随着完全破碎的呼吸,像幼兽最后的哀鸣般传出:“我……我不要放手……哥!死也不放……任你走到天涯海角,攀到九天云霄,变了什么通天彻地的模样……云儿就在这儿钉着!就在这天云城!在你教我放纸鸢的城关下那片青石板上,在咱们一起偷看烟花、被炭火烫了舌头的小巷尽头,在咱们猫儿一样翻墙、摘了酸掉牙青杏的那个大院里……守死它!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我还在这尘世喘一口气!那小院窗棂里的烛火,哪怕油枯芯尽,也会替你亮着!你……你是我命里头,顶顶重、顶顶重的那座山……搬不掉,挪不开,压在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哪!”最后泣血的呼喊,彻底淹没在磅礴汹涌的泪潮之中,化作了无声的痛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