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那一声微不可闻的暗格合拢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复,活动室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不再是苏晴那种带着恶意和压迫的巨响,而是三声克制、平稳,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权威感的叩击。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刚刚建立起一丝微妙平衡的空气上。阿K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李晓从书页上抬起头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连沙发角落里的“小熊”,都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泰迪熊抱得更紧了些。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周野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黑眸深处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警惕。他没动,只是朝阿K使了个眼色。
阿K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门外走廊惨白的灯光泄进来一束,映出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形挺拔、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男人轮廓。
“林溪在吗?”林建国低沉的声音传进来,像一块冰冷的铁,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公式化的询问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活动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林溪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父亲!他竟然直接找到这里来了!在她最狼狈、最不想被他看见的地方!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阿K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林溪一眼,又看看周野,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门。
林建国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和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昂贵的羊绒大衣纤尘不染,皮鞋锃亮,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活动室内破败、杂乱、堆满“垃圾”的景象,扫过墙上狰狞的涂鸦,扫过阿K怪异的绿毛,扫过李晓厚厚的眼镜,最后,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审视,落在了沙发角落里抱着破旧泰迪熊、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小熊”身上。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站在桌旁、脸色苍白如纸、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的林溪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穿透一切的失望和一种沉重的、名为“家族耻辱”的审判。
“跟我回去。”林建国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命令。他甚至连一句“为什么在这里”的质问都省略了,仿佛林溪出现在这个“垃圾堆”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和耻辱,无需解释,只需纠正。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回去?回到那个用冰冷“体面”筑成的新牢笼?回到父亲失望而愤怒的目光下?回到无休止的羞耻和压抑中?她不想!她本能地抗拒!
“林叔叔,”周野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沉静的压迫感,挡在了林建国和林溪之间。他脸上惯常的嘲讽和戾气收敛了许多,但那双黑眸依旧深不见底,直视着林建国,不卑不亢,“林溪现在在树洞社完成学校要求的心理实践学分,是正规流程。”
“心理实践?”林建国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他的目光越过周野,再次钉在林溪身上,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在这种藏污纳垢、聚集社会边缘分子的地方实践?林溪,你还要自甘堕落到什么时候?还嫌丢林家的脸丢得不够彻底?!”
“藏污纳垢”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林溪心上,也刺在活动室里每一个“边缘人”的神经上。阿K的脸色瞬间涨红,李晓抱紧了怀里的书,“小熊”更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把头深深埋进了泰迪熊里。
林溪感到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蔓延上来。父亲的话语,比苏晴的恶毒更甚。苏晴的攻击来自外部,而父亲的否定和审判,却来自血脉深处,带着彻底摧毁根基的力量。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林溪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绝望的挣扎。
“我想的哪样?”林建国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我想我的女儿,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而不是像她那个…”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如同卡在喉咙里的毒刺,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翻涌着对林溪母亲疾病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耻辱。“跟我回去!立刻!马上!”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林溪的手腕。
就在林建国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溪那冰凉皮肤的前一刻——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机油和旧书气息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扣住了林建国的手腕!
是周野!
他动作快如闪电,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如同守护领地野兽般的危险气息!他挡在林溪身前,高大的身形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林先生,”周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林溪不是你的私有物品。她有自己的意愿。”
林建国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手腕上传来的巨大力量惊得脸色一变!他试图挣脱,却发现周野的手如同钢浇铁铸,纹丝不动!一股被冒犯的震怒瞬间涌上他刻板的脸庞!
“放开!你算什么东西?!”林建国厉声呵斥,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刺向周野,“一个档案上劣迹斑斑的‘问题少年’,也配插手我的家事?!信不信我立刻让你滚出这个学校!”
“问题少年?”周野嗤笑一声,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上前半步,将林溪更严密地护在身后。他微微低头,俯视着林建国,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和一种近乎野蛮的骄傲,“没错!我是‘问题少年’!档案上写满了你们这些‘体面人’看不惯的标签!但至少,我知道尊重一个人想在哪待着的意愿!不像某些人,只会用‘家族脸面’当枷锁,把亲生女儿往死里逼!”
“你…!”林建国气得浑身发抖,被周野这赤裸裸的顶撞和揭短彻底激怒,脸色铁青,“反了!简直反了!保安!保安呢?!”
他身后并没有带保安,这声怒吼更像是一种气急败坏的虚张声势。活动室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林溪被周野护在身后,看着他宽阔却紧绷的肩背,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搏命的守护气息,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羞耻、恐惧、对父亲的失望、对周野这不顾一切的维护的震惊…无数种情绪交织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够了!”林溪猛地推开周野的手臂,踉跄着站到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中间。她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浅褐色的眼眸里交织着痛苦、决绝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
她不再看林建国,而是转向周野,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然:“周野,谢谢。但…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周野的身体猛地一僵,扣着林建国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黑眸死死地盯着林溪,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辜负的刺痛!他豁出去挡在她前面,她却要推开他?!
林溪避开了周野的目光,那目光里的灼热和失望让她心口刺痛。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脸色铁青、怒不可遏的林建国。
“爸,”林溪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我不会跟你回去。至少现在不会。”
“你说什么?!”林建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心理实践学分,我必须完成。这是我的责任。”林溪迎向父亲震惊而暴怒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尽管指尖还在颤抖,声音却异常坚定,“至于丢林家的脸…我的‘脸’,在三周前礼堂大屏幕上,就已经被您,被所有人,亲手撕得粉碎了。”
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了血淋淋的事实,也彻底斩断了林建国那套“家族体面”的遮羞布!
林建国如遭雷击,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指着林溪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你…”
“这里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勇气和愤怒,她的目光扫过阿K、李晓,最后落在沙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熊”身上,“这里有被家暴的孩子,有被父母期望压垮的学生,有被抛弃的孤儿…他们或许在您眼里是‘污垢’,是‘边缘’,但他们比外面那些光鲜亮丽、背后捅刀的人,干净一百倍!真实一百倍!”
她猛地指向那个咧着嘴的“树洞君”信箱:“还有这些‘垃圾’!它们不是垃圾!它们是被外面那个‘体面’世界逼得无处可去的痛苦和呼救!它们需要被听见!需要被理解!而不是像您一样,只想把它们扫进角落,贴上‘污垢’的标签,眼不见为净!”
林溪的爆发,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飓风!她将积压在心底二十年的委屈、对父亲高压控制的怨恨、对“完美”枷锁的憎恶、以及对树洞社这个破败角落迟来的认同和守护欲,全部倾泻而出!
林建国被这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震得连连后退两步,脸色由铁青转为灰败,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他引以为傲的、掌控一切的世界,在他从未真正了解的女儿面前,轰然倒塌。
“好…好得很!”林建国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失败者的怨毒和最后的威胁,“林溪,你有种!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没有林家的支持,你在这个‘干净’的‘垃圾堆’里,能撑多久!”他怨毒地瞪了周野一眼,“还有你!周野!我记住你了!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冰冷的怒火和狼狈,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活动室。锈迹斑斑的铁门在他身后被重重摔上,发出比苏晴离去时更加沉闷绝望的巨响,震得整个空间都似乎在颤抖。
活动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林溪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叶子。父亲最后怨毒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没有林家的支持…她能撑多久?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现实感,瞬间淹没了刚才爆发出的短暂勇气。
就在这时——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