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来了兴趣。
“我听闻,南山的鱼,最是肥美。只可惜,这湖里的鱼,怕是一辈子也尝不到江河的滋味了。它们以为这片湖就是天下,却不知,真正的天下,在湖外面。”
少年依旧沉默,但苏枕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已经从湖面,落到了自己的侧脸上:“你会使枪?”
苏枕雪愣了愣,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发现并没有露出任何的痕迹,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从未露出过练武的迹象:“你怎么知道?”
少年裴知寒笑了笑,望向同一轮月:“你教我,我就告诉你。”
“你告诉我。”
苏枕雪笑了,荷粉垂露般扬起了眸子:“你告诉我,我就教你。”
裴知寒深吸了口气:“我从不说谎。”
苏枕雪嫣然:“我从不骗小孩。”
裴知寒攥了攥拳,他很不喜欢妥协,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妥协:“天下武器,枪是王。长枪重且长,讲究的是步伐,行的是周身动,惯的是霸王形,你走路,即便再如何扮得弱柳扶风,但还是看得出,步伐便是用枪者的步伐。”
“你站在人前,三步已是你的极限。再多一步,便是用枪者的大忌。”
他回过头,望着苏枕雪:“我说的,可对么?”
苏枕雪不置可否,惊讶于这家伙果然是从小就是聪明:“那你能猜得出我是谁么?”
这一次裴知寒却摇了摇头:“我久居南山行宫,足不出户,不知天下事。”
苏枕雪笑了,那笑意却像水中月,一触即碎,半分也未曾抵达眼底。
她环顾四周,走到湖边一棵垂柳下,目光一扫,随手折下一根最不起眼的,却也最柔韧的柳条。
柳条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她没有演练任何繁复精妙的招式,只是做了一个简单到极致的,起手式。
双脚开立,与肩同宽,身形微沉,腰背在刹那间挺得笔直,如一杆标枪。
手中的柳条被她平举而出,看似轻飘飘,尖端却稳稳地,指向了湖心那座揽星亭的飞檐。
“这是第一式,也是最后一式。”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金石之音。
“此式,名为‘定’。”
“何为定?”
“你的心乱了,枪就乱了。你的气散了,枪就散了。是天下人都要你跪下的时候,你的枪,依旧要稳。它得告诉你,你还能站着。”
少年裴知寒,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影,是如何在一瞬间,摆出了一个稳如磐石、定如山岳的姿态。
看着她手中那根脆弱的柳条,是如何在一瞬间,仿佛化作了一根能定住风浪、镇住山河的擎天之柱。
那一句天下人都要你跪下的时候,你的枪,依旧要稳,像一记重锤,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他那颗早已荒凉的心上。
这些年,他受尽冷眼,尝遍人情冷暖。
所有人都教他要隐忍,要退让,要夹起尾巴,如何在这深宫里,像条狗一样活下去。
却从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他还可以站着。
苏枕雪收了势,手腕一转,将那根柳条递到了他的面前。
“试试?”
裴知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根平平无奇的柳条,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的稻草。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那双同样瘦削,却骨节分明的手。
柳条入手,很轻。
他学着苏枕雪的样子,笨拙地摆开架势,身体下沉。
可他手中的柳条,却像是活了一般,控制不住地疯狂颤抖,柳条的尖端,在月光下划出一片凌乱的虚影,根本无法像她那样,稳稳地指向前方。
“气沉丹田,不要想,不要看,用心去感觉。”
苏枕雪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在他耳边响起。
她没有触碰他分毫,只是用言语,为他勾勒出另一方天地。
“去感觉你的脚下,踩着的不是行宫的地,去感觉你的身后,站着的不是这几个趋炎附势的阉人。是千军万马,你不是一个人。”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
他感受不到什么千军万马。
但他能感觉到,耳边这个女子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那力量,像一把梳子,将他心中那团乱麻般的烦躁与怨恨,一点一点,梳理开来。
他手中那根柳条,颤抖的幅度,似乎,真的变小了一些。
许久,苏枕雪才轻声道。
“好了,今夜就到这里。往后,殿下若有兴致,可每日清晨,于无人处,照此法练习一刻钟。什么时候,这柳条在你手中,能如山岳般纹丝不动了,你再来寻我。”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裴知寒猛地睁开眼,只来得及看到她那袭华美的宫装裙摆,消失在回廊的拐角,月光将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颀长,又瞬间吞没。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根尚带着露水的柳条,又抬头,望向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夜风吹过,湖面泛起碎金般的涟漪,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没有回,也没有再理会身后那些太监小心翼翼的催促。
他就站在那湖边,就着这满地清冷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定。
从今往后,他要定的,是自己的心。
也是自己的命。
苏枕雪走在回廊里,脚步很轻,心却很重。
她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月光下,湖边那个倔强的少年身影,像一幅深刻的烙印,死死地刻进了她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