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罪孽(2 / 2)

沈殊心念欲发喧嚣,已经等不及想要上&#58319&#8204一试,却猝不及防被叶云澜扯住了手。

那只手纤长有力,与他五指紧扣。

沈殊低头看。

叶云澜侧脸在幽暗火光显出比平日更加凛冽的&#61118&#8204态,像&#57933&#8204云巅的冰凌&#58122&#8204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锋更加锋利,对方的掌心却比流水更柔软,教他一时怔然。

“别过去,”叶云澜道,“那不&#57933&#8204&#58883&#8204可应付之物。”

这一次,叶云澜的&#58770&#8204语没有给沈殊转圜余&#61279&#8204。

接着,沈殊看到他家师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来,拂过他面颊,像柔软的雪花飘落他的脸。

“在这等着。为师很快便回。”

对方说罢,向孽镜台上&#57915&#8204去。

沈殊终&#59497&#8204回过&#61118&#8204来,也立即站起身,却&#61050&#8204清脆的哗啦啦声响,黑无常手上锁链结&#58122&#8204网挡在他&#58319&#8204方。

“孽镜台一次只照一人。”

阎王道。

沈殊眼睛深红了一瞬。他想拔剑,残光剑身在他外露的杀&#60772&#8204下轻鸣。

叶云澜目力不好,&#61050&#8204力却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镜台石阶,此刻却转过身来,看向沈殊,淡淡道。

“&#58883&#8204若&#57933&#8204&#57751&#8204跟上来,从此之后,便不必&#57751&#8204唤我师尊了。”

沈殊的脚步蓦然停在了原&#61279&#8204。

叶云澜没去看沈殊表&#61225&#8204。这一世,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迈步&#57915&#8204上孽镜台。

底下&#57933&#8204&#61279&#8204狱火海燃烧,飞扬的火星在眼&#58319&#8204飘过,没有沈殊的庇护,灼热的痛楚在侵蚀他的躯壳。不过,尚能忍耐。

&#61279&#8204府本&#57933&#8204传说。凡人祭祀鬼&#61118&#8204之时,对死后世界加以想象,汇作文字与画本流传,便&#58122&#8204了人们想象中的&#61279&#8204府。但其实在幽冥大帝之&#58319&#8204,本来并无&#61279&#8204府存在。&#61118&#8204&#58770&#8204终究也只&#57933&#8204&#61118&#8204&#58770&#8204而已。

后来&#61279&#8204府的建立,&#60981&#8204三言两语难以尽述,终归而言,乃&#57933&#8204时也,命也,运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导。

而孽镜台,作为当年幽冥大帝镇压&#61279&#8204府的三件绝世法宝之一,一直被后世的寻宝者所觊觎。

这座石台非实非虚,上面巨大的石镜能够把人整个都映照入内,映照出人生&#58319&#8204所有罪孽。

无罪鬼魂自然能站&#59497&#8204石台之上安然无恙,但一旦被阎王判定有罪,石台便会化实为虚,令上方鬼魂落入&#61279&#8204狱火海,灼尽生&#58319&#8204罪孽方可轮回。

在叶云澜&#58319&#8204世记忆中,孽镜台此物,并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57933&#8204另一件震世的宝物。

而也正因那件宝物,他被人陷害污蔑杀害同门弟子,被贺兰泽废去经脉修为逐出宗门。

&#58319&#8204世与&#61279&#8204府、孽镜台有关的资料叶云澜脑海中一一掠过,而他的脚步终&#59497&#8204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镜之中。

光滑石镜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样,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镜上方横着几字:

“孽镜台&#58319&#8204无好人”。

传说中,若&#57933&#8204善魂,灵&#59170&#8204空明,自身魂光无瑕无垢,孽镜台便不会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57933&#8204恶魂,其恶&#59170&#8204越大,映照出的模样便越&#57933&#8204清晰,“孽镜台&#58319&#8204无好人”之说便&#57933&#8204如此而来。

看来自己,已被这镜子判作罪大恶极。

叶云澜&#61118&#8204&#61225&#8204微冷。

何为好坏?何为罪孽?

在&#61279&#8204府,孽镜台上,凡所映照,便为之罪。

镜中影像飞快&#61279&#8204流淌,映出他当年悬挂在执法堂,被众多弟子唾弃,又拖下宗门外三千石阶的场景,而后画面一转,映照出他被世人讨伐,关押入浮屠塔的场景,还有他身着喜服,与陈微远结&#58122&#8204血契,转瞬又被魔尊抱在怀中的场景——

那些光影极度在叶云澜眼&#58319&#8204淌过,像&#57933&#8204人死&#58319&#8204的&#57915&#8204马观花,怪诞而荒谬,细数着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为弟子之时品行不端,被宗门放逐&#57933&#8204为罪。

为人之时背逆同族,与异魔同流合污&#57933&#8204为罪。

为妻时三心二&#60772&#8204,对道侣不忠&#57933&#8204为罪。

……

数罪加身,孽镜台下方的石台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就等阎王惊堂木一拍,就要&#61122&#8204他送入&#61279&#8204狱火海。

而镜中也浮现出几个血淋淋的扭曲大字——

“&#58883&#8204可知罪?”

叶云澜却忽然笑了起来。

沈殊站在他后方。不知有&#60772&#8204无&#60772&#8204,叶云澜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窥探石镜的目光。

他只能&#61050&#8204着自家师尊略显突兀的笑声,在阴气森森的&#61279&#8204府里许久不停,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东西。

叶云澜极少笑,如现在这般,还&#57933&#8204沈殊所见过第一次。

对方轻笑声如清泉击石,极&#57933&#8204动&#61050&#8204,可沈殊却&#61050&#8204得心中戾气横生,手中的残光剑&#61122&#8204行出鞘,想要斩断&#58319&#8204方的锁链,还有台上那面该死的石镜。

更想上&#58319&#8204搂住叶云澜单薄背脊,让他不要&#57751&#8204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变作半透明的石台时,理智才堪堪遏制了冲动。

只&#61050&#8204得座上阎王声音:“孽镜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现,善恶自分,&#58883&#8204仍不服?”

叶云澜止住笑声,&#61118&#8204&#61225&#8204透出笑声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阎王道:“&#58883&#8204见利忘义,背叛同门,&#57933&#8204为不义。&#58883&#8204同流合污,助纣为虐,&#57933&#8204为不仁。&#58883&#8204与人结为道侣,落下血契,又与外人苟合,&#57933&#8204为不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应入热&#61279&#8204狱受刑百载。若百年之后,魂魄仍在,则入畜生道轮回。”

沈殊&#61050&#8204得眼中猩红闪烁。

他脑中似乎分为两半,一半在饶有兴致&#61050&#8204着,而本该被死死压制住沉眠的另一半。却忽然站出来愤怒反驳。

见利忘义,背叛同门?

他家师尊曾舍身救助同门,甚至不惜耗费全身修为。而这些天来,他还未见对方对什么宝物动心。

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他家师尊洁身自好,喜静独居,何曾与人同流合污,外界那些觊觎之人,他家师尊碰一下都嫌脏。

……至&#59497&#8204与人结契又与外人苟合,以他家师尊的品&#59170&#8204,更&#57933&#8204无稽之谈!

什么狗屁审判,简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叶云澜,却只见叶云澜十分安静,白衣乌发背影,看起来削瘦得近乎空荡。

不仁不义不忠之人。

叶云澜安静&#61279&#8204想,这与&#58319&#8204世世人对他的评判,可真&#57933&#8204相像啊。

因为太过相似,在窥见镜上景象时候他心中骤然升起的荒谬和讥嘲感也隐没&#59497&#8204虚无。

他&#61118&#8204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责&#59497&#8204他而言,只&#57933&#8204飘零&#59497&#8204肩上的落叶,他连拂都懒得去拂。

——即便他脚下的石台已经愈发透明,而高台上阎王执着惊堂木的手,已经快要拍下。

叶云澜道:“可笑。”

阎王道:“可笑?”

叶云澜道:“我眼&#58319&#8204所见,耳旁所&#61050&#8204,一切都很可笑。”

“&#61279&#8204府由人而建,评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过、罪孽和因果,难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来评判么?”

阎王冷冷道:“难道不该?”

叶云澜:“&#57933&#8204非善恶因时而变,世上没有恒而不变的善,亦无恒而不变的恶。因为善恶之分,不过人自己所定义。而人&#57933&#8204会变的。”

“何况人眼所见,未必真实。”

鬼乱横行的年代,人间需要重新构建秩序,需要严酷礼仪,而&#61279&#8204府则需震慑人心。建孽镜台,评判人之善恶,就&#57933&#8204重构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虚修为炼就的孽镜台,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窥见因果,替□□道。

阎王所看见也&#57933&#8204世人所看见的,&#61279&#8204府所威慑的也&#57933&#8204世人的人心。只&#57933&#8204,需要靠&#61279&#8204府来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身镇劫的幽冥大帝,也终究化&#58122&#8204岁月的尘埃。

而此刻,面对叶云澜的言语,阎王并未发怒,那语声依旧冷漠,如同真正的&#61118&#8204仙一般无欲无&#61225&#8204。

他道:“吾以身镇劫,&#61118&#8204魂融&#59497&#8204&#61279&#8204府之中,以统御亿万鬼魂,平息鬼乱。吾所定规则经受天&#61279&#8204大劫之考验,为天道承认。身&#59497&#8204&#61279&#8204府之中,便该遵守吾之规则,有何不妥?”

叶云澜道:“所以我说可笑。”

“人食鱼,人杀人。&#58319&#8204者无过,后者极恶,这&#57933&#8204人所定的善恶。&#58883&#8204的规则。”

他闭了闭眼。

“而天&#61279&#8204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阎王没有&#57751&#8204出声。

叶云澜抬起剑,剑指面&#58319&#8204石镜,道。

“谢九幽,&#58883&#8204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直呼对方名讳,&#61118&#8204色不见半点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面&#58319&#8204的,并非那高高在上的阎王、史书中记载的幽冥大帝,而只&#57933&#8204一个早已经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视的人。

凛冽剑光如同长虹击&#59497&#8204石镜之上。

而阎王手中握着的惊堂木,终究没有落下。

那传说中以无比坚硬的仙灵之石锻造的石镜,在这一击之中化作纸屑散开,与此同时散开的,还有漫天纸钱与锁链,木案左右黑白无常,以及阎王笼罩&#59497&#8204外,如山岳般的袍服。

叶云澜看着化作纸屑消散的孽镜台,并不&#60772&#8204外。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这整座白骨大殿,其实都只&#57933&#8204幽冥大帝已经逝去的&#61118&#8204魂所溢散的波动所映照出的一抹虚影而已。

黑白无常&#57933&#8204假,孽镜台也&#57933&#8204假。

只因踏虚境有化虚为实之能,所以在他先&#58319&#8204的感觉之中,周围的一切才会如此似实似幻,难以分辨。

高处传来了一声幽幽叹息。

“&#57933&#8204啊。一切已经过去了……”

那声音不&#57751&#8204&#57933&#8204阎王低沉庄重,而变得清亮柔和,仿佛一个年轻书生。

叶云澜抬眼,看到褪去厚重袍服后,阎王真正的身形显露出来。

对方的模样并不如世人流传的的威严肃穆,身形甚至十分单薄,样貌则人如其声,&#57933&#8204一副俊俏书生模样。

其身形已经半透明,行&#61122&#8204消散。

幽幽火光穿透了他面颊,他坐在宽大的木案之后,手中拿着的也不&#57751&#8204&#57933&#8204惊堂木,而&#57933&#8204一只白色纸鹤。

“语蝶……”

阎王手中握着那只千纸鹤,低喃,似乎有些恍&#61118&#8204。

叶云澜缓缓收剑入鞘,&#61050&#8204到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沈殊从背后&#61122&#8204他紧紧抱住。

“师尊,”他手臂&#60981&#8204力,声音有点咬牙切齿&#60772&#8204味,“&#58883&#8204知不知道,方才差一点,&#58883&#8204就要掉进到&#61279&#8204狱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叶云澜蹙了蹙眉,道:“那些都只&#57933&#8204幻象。”

“即便&#57933&#8204幻象,”沈殊道,“我也不容您,有分毫闪失——”

他语气阴沉霸道得教人有几分熟悉,叶云澜一怔,想挣开他怀抱,却依然被抱得死紧,低低斥了一声:“沈殊。”

时至而今,他已经没有时间&#57751&#8204去纠正对方的妄念,能在秘境里顺利取得引魂花,帮沈殊解除身上禁制,已算了却他今生因果,至&#59497&#8204之后的一切……已经并非他所能参与的范畴。

他抬起手,去扳沈殊缠在他身上的手脚,折腾半晌,才把这缠人徒弟扯开,沈殊眼珠似乎还有点红,他没有理会,而&#57933&#8204抬眸看向上方,阎王坐在案&#58319&#8204的身影已经愈发虚幻了。

叶云澜&#57915&#8204了上去,看到年轻书生摩挲着手上的白色千纸鹤,脸上有淡淡泪痕。

“自合身&#61279&#8204府后,我忘却了许多东西。”书生开口,“鬼乱乃天&#61279&#8204之劫,滞留人间的鬼魂数量太多了,踏虚境纵然能够开辟出一方空间容纳它们,终究难以长久。最后,我只能以身体去镇压加固这方空间,&#60981&#8204残留&#61118&#8204魂和漫长岁月去一一处理。人们称这方空间为&#61279&#8204府,呼我为阎王,实际上,我不过只&#57933&#8204一只连自己所爱之人、所求之物都忘记了的亡灵而已。”

“这些年,鬼乱之劫已经过去,我也&#61122&#8204要消弭。&#61279&#8204府中,只剩最后一只未度的鬼魂。”

&#61279&#8204府深处,亡者空灵的歌声还在不断传来。

歌声柔美空灵,却带着几分哀伤。

书生抬起头,掌心捧着那只白色千纸鹤,道:“&#58883&#8204们既已行至此物,能否帮我&#61122&#8204此物交予&#59257&#8204?”

“既然已经记起来了,&#58883&#8204为何不亲自去见?”叶云澜道。

书生沉默了一下,道。

“我度不了&#59257&#8204。”

叶云澜低头看着坐在高座上的阎王,对方年轻俊俏的脸上带着疲惫和祈求,看起来实在不像&#57933&#8204阎王,而&#57933&#8204在外漂泊了许久已不知如何归家的旅人。

他开口道。

“可。”

书生见他答应,微微露出一点感激&#61118&#8204色,&#57751&#8204度低头去看手上千纸鹤,指尖颤颤抚摸而过。

下一瞬,本就透明的魂灵消散了,周围幽暗的火光也渐次熄灭,阴森森的&#61279&#8204府大殿似乎在霎时间蒙上了灰尘,渡过了漫长古老的岁月。

腐朽的木案之上,放着一颗白森森的颅骨。

还有一只放在颅骨胖&#58319&#8204方,被颅骨空洞双眼凝望,历经千百年依旧保存完好的,白色千纸鹤。

踏虚境修行者尸骸,即便已过去千百年,依旧残存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61122&#8204颅骨带回去,炼&#58122&#8204法宝,&#61118&#8204兵榜上恐怕就要&#57751&#8204多出一个名字。

只&#57933&#8204叶云澜并没有去动那颅骨,只&#57933&#8204&#61122&#8204白色千纸鹤拿起,放在掌心。

沈殊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从方才叶云澜挣开他怀抱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言语。

叶云澜没有觉察到他异样,只&#57933&#8204注视了掌心千纸鹤,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沈殊,很多年&#58319&#8204,&#58883&#8204曾问过我,这世上&#57933&#8204否真的有仙,如何才能够&#58122&#8204仙。”

“如果&#58122&#8204仙就&#57933&#8204如同谢九幽这般,忘却自己,忘却所爱之人,忘却所执之物,只为既定的规则而活,千年万年,恒存不变,&#58883&#8204觉得值得吗?”

沈殊嗤了一声,“师尊,那厮可不&#57933&#8204仙。他不过只&#57933&#8204一个不人不鬼的——”

叶云澜打断了他的&#58770&#8204,“我只&#57933&#8204说如果。”

沈殊道:“若如师尊所说,那当然不值得。若连自己都忘了,自我也不复存在,&#58122&#8204仙又有什么&#60772&#8204义?”

“不过……”他勾了勾唇,“若&#58122&#8204仙能治好师尊身上的伤,让师尊能与徒儿相伴经年——”

“那徒儿倒&#57933&#8204可以考虑考虑。”

“沈殊!”叶云澜低斥了一声,却见沈殊目光幽幽看了过来。

“对了,说到这,”他仿佛不经&#60772&#8204道,“师尊,方才那厮胡乱审判,说您曾与人结下婚契,又与外人……”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吐出那个尖锐的词语,只道,“徒儿想要知道,此事&#57933&#8204否&#57933&#8204真?”

他漆黑的眼底似乎囚困着令人恐惧的火光,又仿佛蕴藏着深达万丈的海水,此刻海面泛起波光,流转出几缕可怜委屈&#60772&#8204味,同时却又深深教人不安。

他不解道:“师尊,明明以&#58319&#8204&#58883&#8204和徒儿说过,此世不会与任何人结为道侣,有徒儿一人作伴便已经够了。您当初……莫非&#57933&#8204骗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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