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在这里面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他能看见,但的确,不太能理解。他需要时间去消化。
“能停车吗?”胡巧英喊道,“我想下车走走。”
司机望一眼小李,小李道:“停车停车,我们陪胡老先生一起走走。”
面包车原本不起眼,但这几个人一下车,顿时就连着面包车一起“起眼”了。
且不说胡巧英和庄音蓉气质优雅,和街坊们完全不一样,胡幸之的洋气也是他们见所未见。只有爱看电影的年轻人,才能在电影里见过这般洋气的人。
最最吸引眼球的当然是丁翰文。
他完全是个外国人的模样,比常人高出一截的身材,棕色卷曲的头发,骨相分明的瘦削的脸,和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夸张模样。
好多街坊直接跑出来看,咋咋乎乎喊着:“外国人来了,外国人来了。”
丁翰文毫不介意,甚至十分开心地跟街坊们挥着手:“你号!你号!”
不得不说,这是他说得最标准的中文之一了。
自然很多人都认出了胡巧月和林思危,却见平常朴素淡漠的老太太竟然穿着镶嵌金线的丝绒旗袍,说实话,有些生人勿近了。
“胡……胡老师?”有人结巴着喊。
这会儿都不喊胡家阿婆了,喊胡老师,街坊们也是随机应变得很。
胡巧月微微点头,并没有接话,只跟在胡巧英身边。
一行人中又有小李这样十分一本正经的政府工作人员,傻子都看出来不是一趟随随便便的逛街。
皆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跟着。
才只走了数十米,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石头拱门,曾经繁华的砖刻还在,但拱门上方的字已经被凿平。
胡巧英驻足,手抚着拱门柱子:“这是我们胡家码头的院门。”
小李道:“现在也还是码头,有船的。这些船沿运河去到附近的县市,都是通的。”
“但不是胡家的了!”胡巧英玩笑中透着追今抚昔。
早年胡家生意做得大,在阳川路有自己的码头,曾经半个晋陵城的货物要去往周边各镇,都要通过胡家码头周转。
解放后码头收归国有,不仅运货,也运客。凡是能沿运河水道抵达的县乡,都可以在码头这儿坐船前往。
谁都清楚,就算发还房产,这码头也不可能再归胡家,它已经成为晋陵的一个重要码头,承担着民生大计了。
机灵小李这回不敢机灵接话,立即话锋一转:“保存得还是很好的。”
丁翰文立即点头:“保存得很好的。船很多啊。咦,这个是什么?”
“理发店!”小李暗舒一口气,还是说理发店比较自然,不想说码头,“这家店也是很有历史了。”
见胡幸之饶有兴致地看着玻璃窗前吊着满头夹子的小姑娘,小李解释:“烫头,她们烫头。”
胡幸之道:“晋陵的年轻人也很时髦嘛,都有烫头啦。”
来之前她还以为晋陵还是满街两条大长辫的造型,没想到,国外的时髦终究也传到了这里。
不过,烫头的理发店,其实也是胡家曾经的房子。在胡巧英的印象中,理发店的位置以前是胡家的布店,当年曾经是晋陵城最时髦的姑娘小姐夫人太太最爱光顾的店铺,如今依然传播着时髦,但终究物是人非。
“那个就是281号,我和思危住的地方。”
胡巧月指着十米开外的屋子,却停下了脚步。看着小小的门洞,胡巧英已经可以想象门后的模样。
他知道胡巧月如今只有一间二楼。
“好吧,今天就到这儿。我们回程吧。”胡巧英转身就往回走。
庄音蓉不解:“不去看看巧月家?”
胡巧英脚步有些乱,呼吸也比刚才急促:“那不是巧月家,那只是一个住处,不是家。”
众人不解之际,林思危已然明白,胡巧英不想看。
他不愿意去了解曾经锦衣玉食的妹妹如今住在怎样的阁楼上,他也不承认那个叫“家”,他会给妹妹争取一个“家”,妹妹也应该有一个“家”。
甚至,林思危望见奶奶如释重负。
突然她想通奶奶为什么也停在十米开外。因为她骄傲的奶奶,不愿意让自己逼仄到只有一条通道的卧室,去容纳这么多人。
有她久别的人,也有她初见的人。
“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回宾馆吃晚饭。你们一定也饿了吧。”林思危很自然地挽住奶奶的胳膊,向众人招呼。
面包车一直缓缓跟在他们身边,此刻也停下来,小李打开车门,就要扶胡巧英他们上车。
“少爷?”一个弱弱的、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是一位瘦弱的老人,年纪约摸有七十多,背微微佝着,胡子有些蓬乱。
胡巧英已经踏上车子的脚缩了回来。他很确定,这声“少爷”是喊的他。
老人上前两步,仔细望着胡巧英,混浊的眼珠渐渐渗出泪水。
“少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嘴唇哆嗦。